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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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夏时节,烈日曝晒了大半月,将地面晒得发白。这两天倒是难得阴凉,风有些沉闷,看似要下雨了。

东宫西角有一处小校场,乃是教□□剑法射术、讲解兵法之处,今日碰上一月一次的朔望假期,苻离也在此。

“自从你被苻首辅送去了国子监,我想要见你便越发难了。”朱文礼一身朱红骑射武袍,将剑拔出一寸,清寒的剑刃上映出着他浓黑的眉眼,随意道,“大皇兄是庶出,长我十岁,一年也碰不着两回。二皇兄耽于享乐,平日与我也无甚话题可聊,只有你来的时候,我才能寻到些许乐趣。”

一旁,苻离身着绛紫武袍,更衬得面容俊朗,倚在校场围栏旁拭剑,许久才道:“以后你做了帝王,心中只见江山而无自我,会更孤独。”

朱文礼收剑笑道:“不还有你么。以后我为君,你为臣,三年之后科考,你入宫来辅佐我。”

苻离手握棉布拭过剑刃,想也不想道:“我不会参加科考。”

朱文礼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面上并无大多惊讶,只提醒他道:“苻首辅不是极力反对你从武么?”顿了顿,他又说,“其实,我能明白你爹的顾虑。苻家已经是文官之首,若儿子再成了武将,难免有专权僭越之疑。”

苻离从剑锋后抬起眼来,淡淡道:“我有我想走的路。”

他清楚地规划自己的人生,从无半点迟疑和妥协,这是朱文礼最佩服苻离的一点。想到此,朱文礼走过去拍了拍苻离的肩。少年储君笑得眉目温和,赞许道:“也好。朝堂之上只会鼓舌摇唇的文人实在太多了,最缺的便是能镇一方平安的虎狼之将,将来有你守着,我更放心。”

话题不知怎的又回到了国子监上,回想之前那次考课,朱文礼脱口而出:“今年国子监大不相同了,人才辈出。从前你给我伴读之时,太傅向来只对你绝口称赞,我从未想过你会输给一个姑娘,还是那么一个有趣的姑娘。”

乌云蔽日,平地里起了风,朱文礼情不自禁笑了起来,眼里有光亮闪动,继而道,“姜颜难得金玉其外,也内秀于心,当真是个珍宝。”

苻离拭剑的动作一顿。他与朱文礼幼年相识,十年的情义,对方眨眨眼,他便知道对方心里在肖想些什么。

回剑入鞘,苻离眯了眯眼,面色不悦道:“来比剑。”

话题突然岔开,朱文礼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欣然道:“正合我意,手痒许久了,宫里没一个能打的。”

“因你是太子之尊,他们手下留情而已。”苻离一语道破内情,随即执剑而立,摆出备战的姿势。他一身紫袍皂靴,耳后垂下的发丝随风微动,盯着朱文礼,沉声道,“老规矩,败者答应胜者一件事。”

“好啊!你若输了,我让你穿宫女的裙子回国子监!”朱文礼一声轻喝,拔剑刺来。

铮——

长剑出鞘,有龙吟之声,苻离轻飘飘挡下朱文礼的第一招,哼道:“内侍教你骑射,越发放水了。”随即手腕一抖,剑刃与朱文礼的剑刃相撞,强大的气力顺着剑身激荡过来,震得朱文礼虎口发麻,兵器几欲脱手!

朱文礼后退两步站稳。血气方刚的少年被激起了斗志,调整好姿势横劈过去,苻离旋身避开。瞧准对方空档,朱文礼再矮身横腿一扫,专攻苻离还未站稳的下盘,试图趁机将他撂倒在地。

谁知苻离反应惊人,以剑撑地一个鹞子翻身站稳,随即抬起左脚一踏,将朱文礼横扫的那只腿踩在地上钉住,使他动弹不得。朱文礼咬牙,额角冒出细汗,还欲挣扎,已有一柄秋水长剑横了过来,剑尖与他的鼻尖仅有一寸之隔。

苻离松脚收剑,逆着光,居高临下地望着朱文礼:“殿下输了。”

未料落败如此之快,朱文礼望着腿上一个清晰的鞋印,面子有些挂不住,喘着气道:“放肆!”

苻离抱剑而立,微微抬起下巴:“赛场上只有胜负之分,没有君臣之别,这是殿下亲口所说。”

朱文礼无言辩驳。

半晌,他抬手拍去腿上的鞋印,泄气般道:“罢了罢了,我身为储君本就该以仁德为重,武艺不过是个消遣,输给你也不算丢人……说,你想要我做甚?”

没有旁人在的时候,苻离与朱文礼便如同兄弟挚友,说话也直白了许多。他抬眼望着朱文礼,直言道:“离姜颜远些,她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简单。”

一时间,朱文礼的神情有些复杂。他没想到苻离所言竟是这么一句,更未想到一向冷清自傲的苻离,竟会为了一个姑娘向他开口。

直觉此事定有内情。

闷热的风卷地而来,扬起少年们的下裳窸窣作响。朱文礼缓缓站直身子,温和爽朗的眉目皱起,似乎颇有疑惑且为难。他喉结几番滚动,方略带疑惑道:“你所说的‘不简单’,是指哪方面?”

苻离并未正面回答,反问道:“你诏见姜颜,是想与姜家结秦晋之好?”

“这是你能过问的事?苻离,你胆子越发大了,敢过问我的私事。”话说得有些重,但朱文礼面上依旧是沉稳温和的,并不见怒意。许久,他将剑搁置石桌上,妥协般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何不可?”

“若她身上早有婚约呢?”

“谁?”

“我。”

“……”

云翳遮来,四周悄然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朱文礼张了张嘴,掩饰般嗤笑一声,问道:“你在开玩笑?”

“我从不开玩笑。”苻离声音轻而认真,扭头望着远处亭台的飞檐道,“我不想你因她而惹上麻烦。”

朱文礼难得呈现茫然之态,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叹了一口气,也同苻离并肩望着远处的飞檐,问道:“你要娶她?”话一出口,他想到什么似的,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惆怅,“怨不得当年母后有意撮合你与晚晴表妹,定国公老爷子总是婉言拒绝。”

“姜家于苻家有恩,故而祖父订下此约。”这番话苻离说得顺口,如同在陈述一个不可改变的事实,难得没有嫌恶或抵触的情绪。

“定国公为你定的娃娃亲?”朱文礼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扭头看着苻离清冷的侧颜道,“你不是最反感长辈插手你的人生大事么?老爷子强行为你定的婚约,你一定不会喜欢的罢?若是如此,你千万莫勉强自己,或许我……”

“天色已晚,我走了。”苻离明显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抱拳道了声‘告退’,转身就走。

朱文礼抬头看了眼天色,这还不到午时呢,何来‘已晚’之说?他独自呆呆的站了会儿,望着苻离的背影,眼底有挣扎之色,如同空中云雾久久不散。

而另一边,苻离快步转过宫墙,忽的停住了脚步。

我在干什么?他质问自己:为何要向太子坦白与姜颜的婚约之事?可若姜颜真舍弃他而选择太子,那苻家颜面何存?

不错,即便要退婚也该是苻家先退。苻离纠结了许久,才想出这个拙劣的理由自我宽慰。

到了夜里,果然是狂风骤雨,电闪雷鸣。

第二日清晨,雨倒是停了,只是地面还有些许濡湿,青石砖上汪着坑坑洼洼的水洞,倒映着天空流云和残花疏影。

自从上次被岑司业罚面壁,姜颜不敢去勾栏里听故事了,倒觅了个新去处,去茶肆听市井之人说书。

这日,姜颜起了大早,用木簪束起长发,依旧做素净的少年打扮,打算趁最后一天假溜出去品茶听书。谁知欢天喜地出门去,却偏偏在门口碰见岑司业和苻离。

“你既要去接济他,便连老夫的薄礼一同送去。那孩子是个苦命的,这么多年,也不知巧娘子的病如何了。”岑司业叹惋,难得颜面温和。

门口,苻离一身檀色圆领常服,双手接过岑司业递来的钱袋,垂着眼恭敬道:“您的心意,学生一定转达给程家。只是他家有女眷,学生不方便进门慰问,不知病情几何。”

岑司业道:“唉,可惜老夫妻女俱不在应天府,否则定要内眷前去帮扶。”

听人墙角非君子所为,姜颜打算走西门出去,省得撞见岑司业后又要被他盘问背书。谁知刚转身,岑司业便眼尖瞧见了她,沉声唤道:“姜颜,你来得正好。”

姜颜背影一僵,顿觉不妙。

果然,岑司业暗哑的嗓门干巴巴传来:“你若无事,便同苻离去一趟西郊元安巷,抚慰程温卧病在床的妹妹和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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