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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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莞往南去了之后,谢辞并未因此停下军事布置。

生来死去,他背负那么多人的期许,他麾下还有八十万将士的性命,每一阶段的战事进展都是非常重要的,所以他必须做好强攻的准备。

江州这一登陆点,在后续战策中占据非常非常重要的地位。

不容有失。

“张慎秦显你二人率麾下水师战船,渡江强越湖口,绕钟山,直抵汉水外口段,务必阻截南军大沽口来军!”

“黄宗羲吕亮陈晏苏桢,你们负责正面迎战!”

“隆谦贺元贺容,你们负责绕西沙湾,堵住交汇口一线!……”

时间紧凑,隆谦原来在江南统帅过水陆二师,谢辞将他连同五万大军召回,让寇文韶北上接替隆谦的位置,率剩余的五万军屯于临闾关外,不急攻打建幽,对方来就迎战,反正堵住关门稳定北地即可。

偌大的军事地图铺在长案之上,议事厅灯火通明,大家都围在长案之侧聚精会神听着,谢辞锐利目光不断巡睃舆图上密集的旗点和红黑箭头,连续下令。

“是!”

“是!”

“得令!”

被点名的大将顷刻抱拳,锵声领命。

现在刺杀周晋不能做,匆忙之间,想用流言散播让周晋知晓其子欲弑父分析过条件也不允许,周麟大几率还是会成功的。

一旦顾莞那边没有好消息传回,只能采取强攻兜底。

这将会是一场异常激烈的血战啊。

张元卿秦瑛站在最外围,两人是后勤的没挤上去占看舆图的位置,对视一眼,两人神色严峻,心内已经在忖度医舟药物和转载船的调配了。

“各部回去准备,进攻时间暂定正月初二。”

战事会议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战事舆图之后,又是山势江湖图,每一个作战细节和可能出现的变化都分析讨论过,直到所有人的吃透了,谢辞思忖片刻,旋即定下进军时间。

“是!”

大小将领齐齐领命,领了本部鱼符匆匆而去,开始暗中备战。

一边备战密锣紧鼓,一边等待顾莞那边的消息。

正月初一中午。

顾莞那边,还真传回了捷报。

……

再说虞嫚贞这边。

这两个月来,她确实过得极之不愉快。

昨日除夕岁末,战事休歇的期间,这是李弈朱氏新婚的第一年,也是世家诸女进他后院的第一年,所以他回了一趟篦县。

虞嫚贞早就回去了,战事一停,她立即就回去了,因为她的女儿在。

大战开始了一个多月,朱氏便带着李弈的妻妾和其余臣将的家眷随军转移到了篦县。

江州李弈势在必得,他绝不能让谢辞成功登陆,接下来雁回叽将会是他新的战事中心点。

篦县就在雁回叽的大后方,就在大军保护范围。

李弈窥视过谢辞大军将领的家眷,他也防着谢辞来这一手,尤其是中都事件过后,他麾下重要臣将的家眷一直都紧随大军。

县内富户竞相投献别院,李弈也并没有委屈他麾下臣将的家眷,命仔细安置下去。

李弈的内眷,目前就住在其中最好最大的一处。

虞嫚贞不在,朱氏毫不客气把正院给占了,一般人家的布局是没有东西正院的,管事头疼不已,但正院肯定是其中一个住的,县官不如现管,他最后只好给虞嫚贞母女安排了临湖边最好最大风景最优美的一个院子。

但,这都不是正院。

朱氏是一个极其嚣张跋扈的人,而虞嫚贞死抓着外面,就注定她不能把着管家权,朱氏对她嫉恨不已眼中钉肉中刺,短短两个月,已经交锋无数次仇怨像滚雪球一样的越滚越大。

除夕冬夜,江南没有雪也不冰封,青波粼粼树木苍色居多,反而添了一种凋零的美感。

今日的陈家别院,被整饰一新,披红挂彩,朱秋雯还命人把新婚的红双喜拿出来贴了,用她的话来说,这是她和李弈新婚的第一年,正该如此。

虞嫚贞熬了几个大夜,顶着凛冽的冷风返回陈家别院,下马进了宅子,站在通往后宅的垂花门之后,管事头皮发麻在引路,她抿紧唇快步走着,走到这里,突然刹住了脚步。

这是一个别院,后院占了大半,假山流水小湖甬道,豁然开朗,强烈的陌生房屋和景色冲击,一个个红丝结悬挂在树上门把,大大小小的倒福和红双喜,密密麻麻满目大红。

虞嫚贞或许能力有欠,但她品味却是相当优秀的,典雅清致,和李弈非常合拍。

当初能过上足足好几年的甜蜜夫妻独处日子,虞嫚贞是确实有不少和李弈投契的地方。

但现在她发现,这些东西是没用的,一点都没有。

她从来没有布置过这么俗气的新年摆设,更重要是外面正在大战,根本不适合这样布置!

最多,在家里悬少许的红丝绦就足够了。

可现在,朱氏明明做得不对,李弈却并未呵斥她。

虞嫚贞站在这个短短时间之内,已经仿佛抹去了她一切痕迹的后院。莺莺燕燕,这后院里一个个亭台楼院都亮着灯,甚至能听见丝竹的声音,那是小院的主人在装扮娱乐。

这个后宅,有很多很多女人,一下子仿佛,回到了上辈子一样。

虞嫚贞一下子心脏被抓紧,她咬紧牙关站了半晌,目中一刹泛起的潮热才缓了下去,她低头快步跟着管事,来到临湖小院。

进了这个小院子,熟悉的布置风格铺面而来,这才仿佛回到自己的世界,那种喘不过的感觉才松懈了下去。

廊下传来奔跑声,一个总角女童跑过来,虞嫚贞的女儿比从前更怯了,天天问母亲,但见了亲娘,却在廊下怯怯攒了一下小手,才喊了“娘”扑过来。

虞嫚贞心如刀绞,一俯身抱住女儿,紧紧咬着牙关,好半晌,那种窒息般的痛楚才缓和下去。

她佯装出轻快的笑脸,和紧紧抱着自己的闺女说话,一下一下轻抚着小女孩的背部。

女儿全身心依恋地偎依在她怀里,把小脑袋靠在她的肩膀。

李弈是次日除夕入夜回来的,朱氏专门戳虞嫚贞的肺管子,她心里其实没多喜欢各世家送进李弈后院的嫡女庶女,平时也折腾得火花四溅,但她布置了一个金红色的奢华大厅,分桌制,她原本想让自己和李弈共坐上首的,但这回管事死活不听她的了,把她和虞嫚贞的席面都拉下一阶,一边再左一边在右,二人共坐首位,李弈为尊。

一屋子精心打扮的吴侬软语和北地丽人,燕瘦环肥飒爽玲珑,朱氏带领着,迎接快马而归的李弈。

李弈一身甲胄,俊美高大军威赫赫,翻身下马,大步进厅,举手投足又有浸透进骨子里的皇室矜贵优雅,朱氏目不转睛,翘起唇角,又娇蛮瞪了他一眼。

李弈微笑,缓声和她说了几句话,而后又立即抬目看虞嫚贞和女儿,“寻寻这是怎么了?爹爹回来了,寻寻高兴不高兴?”

李弈目前,膝下还只有一女,但很快就不是了,因为后宅里面,已经有人查出怀孕了。

李弈非常疼爱女儿,小女孩在虞嫚贞腿边磨蹭了一会儿,咬着手指头,喊着爹爹扑入李弈的怀里。

李弈一下子露了笑,把孩子抱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臂弯上。

但是这一刻,虞嫚贞清晰看见朱氏目光陡然一厉,方才娇蛮甜笑消失了,冷冷盯了一眼李弈怀里的小姑娘。

虞嫚贞心下一凛!

次日大年初一,朱氏甩了虞嫚贞的女儿李寻一个耳光。

昨夜李弈是在朱氏的正房休歇的,但他特地在除夕宴尾声明明白白说了,朱氏新来,所以今天在她那里休息,明年开始,两房一人一年,而且,下次若遇上这样的情况,正院轮到虞嫚贞居住。

并且,后面院子问题,他是把管事叫上来直接吩咐的。

朱氏开始还露笑,后面脸一下子沉下去了。

但虞嫚贞发现自己并没有多高兴。

落差太大了,由于婚后的这几年独处夫妻,她不知不觉已经将那当成了正常状态,即使在寿台山大战之前她是知道李弈的计划的,并且也知道世家是己方的最后一着后手。

如果寿台山计划不成功,世家是会提上日程的。

她有过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刻真的发生,落差太大了,她发现自己根本难以接受。

渡江之前,李弈和她说过很多话,没有明说,但那些话语,表明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两人的基业。

将来他登基,皇后必是她。

说两人的基业,这么说也不能说不对,因为这辈子虞嫚贞介入李弈的身边很早,算是元老级别的成员,他的妻子,所以说两人的基业这么说也过得去的。

次日一大早,不知李弈和朱氏说过什么夫妻私语,反正朱氏恼怒全消,红粉扑扑,一抹春水在眉梢。

但她一大早又见虞嫚贞和李寻,脸又阴沉下来了。

事发的时候,虞嫚贞和李弈正在小亭中说的正事,说完之后,李弈温声安抚虞嫚贞,相较于朱氏,其实他虞嫚贞才算有真感情,虽虞嫚贞也有不好的地方,但少年夫妻,两人始终有过这么长的蛰伏时间和感情。

虞嫚贞心绪翻滚,变得复杂,她想尖叫,她想质问,但蓦地抬头,李弈俊美威势的下颌和侧颜,和前世那样的相似,一下子重叠,她突然失声,这其实是一个人。

这时候,小亭外的湖畔花园突然骚乱起来,尖叫声,纷杂脚步声,朱氏的怒骂声,还有李寻的惊慌稚嫩的辩解声,“啪!”一记重重的耳光,打断了所有的声音。

世界好像突然按下的暂停键,一瞬,虞嫚贞的侍女下仆和李寻乳母尖声的怒骂起来了,紧接着奔跑和打斗的声音。

小亭之内,一切戛然而止。

李弈和虞嫚贞飞奔而出,入目是李寻被乳母搂抱着,小姑娘捂着脸颊,嘴角竟被打出来血,她惊恐剧痛,凄厉嚎哭着。

朱氏一身大红曳地长裙,被拽下一块,虞嫚贞的侍女下仆和李寻的侍女婆嬷疯了一样扑上撕打她,朱氏骤不及防,裙子被撕烂发髻歪了头发被扯一缕,她尖叫怒骂起来,朱氏后面的婢女下仆立即冲上去,双方打成一团。

李弈第一眼就望见了他的女儿,他暴怒:“朱氏!你在干什么?”

他倏地冲上去,俊美的面庞这一刻流露杀意,这可是他捧在手心五年的独女啊!

李弈恨不得杀了朱氏,但朱氏抬头一刹,电光火石,他竭力敛下了目中的杀意。

但李弈依然盛怒,朱氏抬头,见李弈骇人脸色,她面露惊恐,在那一记耳光打在朱氏脸颊一刹,李弈生生忍住了。

朱氏很快镇定下来了,她梗着脖子说:“她的皮球吓了我一跳,我差点跌入湖里了!”

边上的保母立即道:“就是!我家主子小时候落过水,大病一场,不会泅水,很害怕水,这大冷天的这不是要人命吗?”

李弈倏地侧头,森然:“把朱氏的所有下仆,全部拉下去打死!一个不留!”

“让朱家重新送人来伺候!”

他厉声对朱氏道:“不过是一个皮球,如何能让你入水,这么大的人了,连站都站不稳吗?既然身边的人护不了主子,那就全杀了!”

朱氏脸一下就白了,李弈近卫应声,立即叫人把所有人朱氏的陪嫁仆役全部粗暴拖下去。

虞嫚贞紧紧抱着女儿,她蹲下,将李寻的脸埋入她的怀里,李弈暴怒,但他终究没有动朱氏一根寒毛。

下仆的性命,朱照普不会在意的。

朱家很快就会送一批新的陪嫁仆役来。

而朱氏也很快恢复过来。

只要朱照普在,她就不会倒下。

今天的事情,有一次,还会有第二次,甚至会越演越烈。

虞嫚贞恨极了,但她一刹,清晰地捕捉到朱氏望向李寻和她怨毒到极点的眼神。

上辈子,李寻之死,背后设计的人,正是朱氏!

虞嫚贞竭尽全力查出来,她复仇过一次,但没有用,李寻已经不能复生。

而上辈子,李弈摄政掌超,把控一切,他对朱家的倚仗,远不如如今。

朱氏的嚣张跋扈,可以预见会一直持续下去。

虞嫚贞一刹浮现上辈子至今从未忘记的画面,李寻满身鲜血脏污倒在泥地里,已经永远不会张开眼睛。

她心脏像被人死死捏住,后脊发冷,一刹凛骇。

……

顾莞是游泳过江的,游到后半段,直接潜泳过去的。

下水的之前,殷罗还有点怀疑打量她,“你行不行啊?”

你才不行呢。

顾莞吭哧吭哧往前游,期间躲过好几次敌军巡航舟,殷罗还以为得半路带她,没想到居然不用,她潜到最后还有余力,两人居然还比上了,顾莞游鱼似的往上蹬,一把扣住岸边,一翻上水,两人不分胜负。

已经是入夜时分了,她得意冲他扬了扬眉。

顾莞扒拉一下湿漉漉的刘海,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齿,把背后油纸蜡封的替换衣服包袱解下来,笑道:“咱们快走吧!”

水里不同陆地,好些谢家卫小伙子都上水大喘,她灵活的身影往草丛后一钻,大家赶紧爬起来把衣服替换上。

一行人飞速换了衣服,直接挖坑把湿衣服埋了,之后飞掠往东南方向而去

他们上岸的地方,距雁回叽颇有些距离,抵达篦县的时候,已经正月初一的午后了。

花了点时间,进入篦县内。

篦县戒严,但今天是大年初一,百姓允许在各自坊内小幅度活动,给顾莞他们添了些便利。

顾莞高仿妆本事殷罗一向是知道,但化好妆,进去陈家别院之前,殷罗提前和她说:“要是虞嫚贞不干,这人手可就都废了。”

后宅虽不算重要,但却是一个风向标,可一定程度窥到对方内里的变化。

这也是殷罗和顾莞每天都看连续剧的根本原因。

但一旦虞嫚贞这里失手,今天他们易容的己方人手,将会被尽数起出,今后也不会再得到后宅的情报了。

并且殷罗提醒她:“万一露馅,你很危险。”

李弈想擒住顾莞用以要挟谢辞,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顾莞一笑,“你放心,这些人废不了。”

抵达篦县,接上头,今天发生的耳光事件他们已经知情了。

至于危险,顾莞冲他挤挤眼睛:“不是还有你么?”

她低头从腰带掏出一个荷包,打开鼓囊囊的油纸,一抖,献宝怼到殷罗面前。

殷罗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张有眉毛有高光阴影有唇线的类似人皮似的面.具。

“咦?”

他一下子接过来,往脸上比了比,居然是李弈的亲卫李奇循的。

顾莞眉飞色舞,这是她根据四川变脸的脸谱得得来的灵感,前世她对脸谱就很感兴趣,还研究过一段时间,这两年断断续续试验,最后弄成了这么一种脸谱。

和传说中的人.皮.面.具不能比,认真看很容易看是假的,并且非常挑人用,得针对性制作才能。顾莞思考过最后选了李奇循,不高不低,但身份特殊,这张是专门制给殷罗的,换了人用相似度就立马减大半。

殷罗用的话,能有七成像吧,脸皮是树胶调的,蜡感和假质感很明显,但用妆粉补一补,能好一些。

正好李奇循伤还未痊愈,他这么重伤一回,肯定消瘦苍白很多,算是歪打正着。

顾莞用肩膀碰了碰殷罗,“怎么样?”

有了这个,有把握把她带出来不?

殷罗对这个东西真的非常感兴趣,对着镜子摆弄好一会儿,他把油纸夹过来,把面具折叠一下裹好往怀里一揣,“走吧。”

顾莞得意一笑,拔腿跟上去了。

……

顾莞两人是进入陈家别院之后,临时调整身份变成药僮,听见匆匆奔走喊大夫的混乱声音,几人立马钻进屋里,抄上一个小匣连上两根带子,充作药箱匆匆尾随被请来的大夫身后进去。

临湖小院的仆婢不疑有他,还说:“怎么你俩这么慢,快,快进去!”

今天整个陈家别院噤若寒蝉,新岁的氛围一扫而空,整个别院装饰得有多么喜庆,二门外满地的鲜血就有多么殷红。

朱照普亲自过来了,果然如意料中一样,没在意那些下仆的性命。

朱照普说了女儿几句,朱氏不甘不愿道了歉,这件事就算揭过去了。

李弈不管心里想什么,但现在这关头,他不得不轻轻放下。

虞嫚贞如坠冰窖。

李寻的左颊青肿得老高,用冰帕敷了大半个时辰又上了药,但一时半会肯定不会消肿的,朱氏这个耳光当真厉害,直接把她的嘴角都打破了。

小姑娘伏在她的怀里,受伤小兽抽噎着,哭着最后,模糊地睡了过去,但午后她醒来的时候,母女躺在榻上,虞嫚贞紧紧搂着偎依着的她的女儿,小姑娘突然说:“……娘,我这边的耳朵好像有点听不清楚……”

肿痛的脸颊和嘴巴,小姑娘声音含糊抽噎,虞嫚贞一刹骇然浑身血液像冻结住一般。

小院兵荒马乱,急忙又叫军医叫大夫,混乱的脚步声,虞嫚贞退开一步让大夫诊断,她俯身,急忙看着,焦急问:“怎么样大夫,我女儿怎么了?”

顾莞和殷罗提着药箱往方桌一放,就站在桌子前面,药僮和军医大夫全神贯注也没有留意他们俩,顾莞第一眼看见李寻和虞嫚贞,她不禁暗嘶一声,我靠这朱氏也太狠毒了!

昔日被她和谢辞都抱过的那个小女婴,已经长大成一个小小女孩,但此刻左脸颊肿得老高,青中泛黑,看起来又淤又肿,涂满药膏,脸都黑肿变形了,和右半边白嫩的脸颊对比鲜明触目惊心,她小声抽噎流泪,还懂事地努力不哭出声。

顾莞是第一次觉得,这女人实在太狠毒了,居然对个小孩子下这么狠的手。

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虞嫚贞,青色长裙,整个室内没一点新年喜色的装饰,其实顾莞和虞嫚贞不久前才见过面,寿台山大战开始之前,她们也见过的,说久也不久,反正不到半年。

短短几个月时间,虞嫚贞气色变化很大,可能她自己本人都不察觉,巨大的心理落差,不顺心和充满戾气和斗争的生活,让她眉心浅浅出现了一个褶痕,花容月貌的脸庞蒙上一层晦暗的阴霾。

顾莞摇了摇头,不过也好,这一巴掌不迟不早,可能是连上天都站在谢辞一方了。

军医和大夫轮番检查,低声商议,最后得出的是,一个不大好的诊断结果。

军医开口的,他叹了口气,小声说:“如今刚刚受伤,有可能缓过来后会恢复的,但,也有可能……”

“……不要吃鸡蛋,笋腊之类的发物,这段时间的饮食,务必要清淡。”

军医接过药僮递来的笔,想了想,调整了上午的药方。

虞嫚贞如坠冰窖,浑身血液仿佛一刹冻结了,牙关咯咯地颤抖起来。李寻怯怯坐在榻上,瘦弱的小姑娘和上一辈子重叠,像个破布娃娃似的倒在泥地了,撕心裂肺般的剧痛。

她耳朵嗡嗡的。

虞嫚贞僵硬着转过头,突然,她和站在方桌边的两个青年药僮视线对上,其中矮的那个,暖褐色的瞳仁,眼神异常的熟悉。

顾莞抬了抬眉,冲隔间指了指,她闪身进了去。

殷罗瞥了一眼晃动的门帘,退后两步,站在门帘边上,他抬目,一双眼神淡淡的眼眸盯着虞嫚贞,有种不动声色的蛰伏。

殷罗什么动作都没做,仅仅一个抬睑,虞嫚贞心头一凛,她见过不少的高手,她一刹就明了,这是个顶阶高手。

等不及救援,他就能把这里的所有人全部都杀死掉。

包括她和李寻。

胸臆间翻滚的愤慨恨怨和骇然,霎时化作冷汗出了,殷罗偏了偏头,也闪身进了隔间。

虞嫚贞垂眸想了一下,她没有说话,一直到军医大夫全部离去,匆匆去捡药煎药,禀告李弈的禀报李弈,李寻小小的身体躺下了,室内安静下来,虞嫚贞吩咐人都退下,仅有两个她的心腹侍女,她才起身,往隔间行去。

一撩起帘子,顾莞这个不讲究的,直接坐在马桶盖上去了,她一脚踩着脚凳,单手托腮。

殷罗不见人了,他已经翻窗出去,把这个一整个院子都巡睃一边,回到后窗下站着。

顾莞掀开后窗上半部分,小小的隔间,颇是明亮。

她也不废话,直接说:“虞嫚贞,我知道陶卓是你的人,我们想要江州。”

虞嫚贞怒极反笑,她情绪很不对,反而不害怕了,有种疯狂想撕碎一切的肆虐感,她沙哑的声音冷笑:“顾涫,你是不是在做梦?!”

再怎么说,她是李弈的妻子,李弈是她女儿的父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她怎么可能会去帮敌军?简直失心疯!

顾涫却笑了一下,有点玩味,真的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吗?

她挑眉:“李弈当皇帝,你真能当皇后吗?”

顾莞利落站起来,蓝布短褐普通的面孔,在她身上却有一种恣意飞扬感,她啧啧两声,“就算真的当上了皇后,你保证自己能一直当吗?”

卫子夫还当了二十八年皇后呢,后来还不是一样惨淡收场。

“你知道李弈的,该你下来的时候,你还是得下来。”

虞嫚贞冷笑一下子落下来了,笑不出来。

顾莞实事求是,好比阴丽华和郭圣通,最后还是郭圣通当的皇后啊。

这辈子,和上辈子已经不一样了好不好?

虞嫚贞心一下子沉下来了,仿佛被人戳破了一直以来反复告诉自己的谎言,她嘶声:“你胡说!你胡说!”

她竭力压着声音,身体像颤栗一样抖着,一刹那,歇斯底里,表情狰狞。

顾莞无声上前两步,她俯身,带着一种诱惑的姿态,但语气很认真,盯着虞嫚贞的眼睛:“虞嫚贞,只要你助我们得了江州,不,只要你不耍花样,不管我们最后能不能得江州,我答应你,即便将来李弈败了,你死了,我会照看你的女儿。

“我会让谢辞封你女儿为新朝的郡主,富贵安乐一生,我会亲自给她选夫婿,选个老实好看性情温良的,并且我会看着,他一辈子不会变也不敢变心。”

顾莞微笑,她知道,虞嫚贞这个人还是自私,什么为了男人恋爱脑不顾一切,其实她不是,她所做的一切,其实根底都是自己。

要是添上一个,那就是李寻吧。

顾莞唯一认为虞嫚贞及格了的,那就是母亲,还有女儿,这两个她都做得不错。

“要是你家人没死于战火,我也可以安置他们。”

虞嫚贞慢慢安静下来了,隔间里面没有声音,殷罗往里头窥了一眼,斗室内,两个女人,面对面站着,顾莞高些,踩着小板凳,一抬头一俯视。

虞嫚贞暗哑的声音:“……我凭什么相信你?”

是啊,凭什么呢?

发毒誓吗,没用,不管虞嫚贞还是李弈,都是必要时能毫不犹豫摒弃誓言的人。这样的人世上太多,将条件寄托在誓言上,简直是笑话。

但顾莞却笑了:“凭什么?凭我是顾莞,凭我今天答应你了!”

下午的阳光,日头西斜,却并未染上夕阳的颜色,金色明亮落在顾莞的脸上,她挑了挑眉梢,就是这么轻描淡写又自信地说了。

阳光映在窗棂子的厚纱上,映在她的脸上,她的脸和阳光一起,仿佛都在发光。

但虞嫚贞却发现,顾莞的承诺,却确实比其他所有人的毒誓都要让人笃信。

她心底其实是信的,信了七成。

她忽然想起谢辞,那个银白披风、眼睛蒙着白纱,于万军中救了她,背负万民最后战死再淮河之侧,盖世英雄般的年轻男子。

谢辞和顾莞一样,这两个都是有着金子一样闪闪亮的灵魂的人,一诺千金。

她和他,是那样般配。

把她的阴暗一下子比到角落里去了。

这一刹的感受,触痛了虞嫚贞珍藏在灵魂深处的一点,自己翻涌出来,她不可避免地意识到自己与之相比,是那么地丑陋,她配不上那个她仰望一生的英雄。

虞嫚贞呼吸一下子粗重起来了,念头一闪而过,她如蛇蝎一样丢开,她不愿意承认,只当没想过。

虞嫚贞死死盯着顾莞的眼睛,她粗喘了一阵,“我要和我女儿一样,我要和我女儿一起!”

顾莞垂了垂眸,抬起眼睫,室内静谧了一下,她说:“虞嫚贞,你知道不可能的。”

她轻声说:“你和我之间,还有一条人命。”

原主的命,顾莞没有忘记,她不可能放过虞嫚贞的。

虞嫚贞一窒,电光石火!其实她一直都是隐有所觉的,重来一回,不可能脱胎换骨换了个人似的,她刹那间想明白了。顾莞倏地抬眼,那双暖褐色的眼睛一瞬目光转沉:“你为什么非要致她于死地呢?”

她真的想问虞嫚贞这个问题很久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原主一个吃了无数苦头的小姑娘,和虞嫚贞山高水长,外面的消息一点都不知道。最多的最多,就是从虞嫚贞提早嫁人知悉有点不对而已。

但退一万步,制造点其他的意外,让自己成为被蝴蝶翅膀煽动影响的一个,大不了将疑点转移到其他人身上,不也一样行?

为什么就非要她的命呢?

现在虞嫚贞废了这么多心思,改变了这么多东西,殚精竭虑机关算尽,最后不也是这样?

虞嫚贞一下子敏感地察觉到顾莞的心思,她一下子激动起来了!脸颊涨红,这是在嘲笑她吗?今天的种种愤慨和恨怨刹那翻涌而起,和尖锐的情绪交杂再一切,她重重喘息着,目眦尽裂:“是,我很可笑是吧?!哈,那你又会如何?换了你是我你又能如何?!”

她声嘶力竭,压着沙哑的声音嘶喊。

顾莞忍不住笑了,“我会如何?”

如果李弈遇上她,那可就倒大霉了,她忍不住笑两声:“我大概会卷走他的一切!他啥也没有了,这辈子还想南面称帝,简直是做梦!”

虞嫚贞说穿了,其实就是舍不得皇后宝座吧?

这时代没妾的男人也很多,或许一妻一两妾,简单干净,尊卑分明。

虞嫚贞有先知,这是一个风云变幻的时期,那么多起于青萍的人物,不说别的,就说李弈阵营就不少吧?虞嫚贞肯定知道的。

只要她有心,挑一个,不就能过上夫妻和美相守的日子。

何必再去挑战李弈呢?

不过吧,不刺激她了,现在还指着她的陶卓呢,顾莞叹息:“二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多着呢,他不让我好过,我就让他一辈子都爽快不起来,这才叫痛快!”

她笑道:“到那时,他肯定就能对我刻骨铭心一辈子了。”

虞嫚贞愣了,浑身战栗,她一句话说不出来,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窗外,殷罗打了响指,顾莞不再废话,她现在已经有九成九的把握了,“虞嫚贞,别废话,这个交易你同意还是不同意?”

虞嫚贞抬头,她死死捏住拳头和顾莞对视,下午阳光的斗室,明亮又昏暗,她紧紧咬着牙关,心绪嗡嗡如大鼓倾辄,只是头脑却异常地清醒。

她说:“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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