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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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住回了家,安问第二天只能早起。头天晚上失眠得厉害,说不清是认床还是不习惯没任延抱他,辗转反侧到三点才阖眼。早上起来哈欠连天,打得眼泪花都冒了出来,全家都取笑他,吃个早饭都像是要拿着汤匙睡着了。

上了车后便歪在后座上睡过去了,利用通勤时间温习功课的愿景完全泡汤。郑伯开着车,从后视镜瞄他,下了车不无忧心:“脸色这么差,是不是一点没睡够?”

安问摇摇头,将书包挂上肩膀,郑伯与他道别:“晚上还是老时间来接你。”

安问挥手道别,手机里躺着任延出门前给他发的微信,算时间也差不多了。他在校门口入口处等了会儿,果然见到任延的单车滑过绿茵下的人行道。他单手扶把,因为有行人,因而速度不是很快,未扶车把的另一手抓着麦当劳纸袋。停好车,他把麦当劳递给安问:“怕你来不及吃早饭,里面有咖啡。”

安问把他当救命恩人,连糖也不加,直接喝了半杯醇黑现磨,苦得一张脸上五官乱飞。

“你爸爸最近是不是出什么烦心事了?”任延想起来问:“昨天崔榕和任五桥都不知道你要回去住,按理说,他怎么也该跟我爸打声招呼的。”

安问咬着半空的咖啡纸杯口,腾出两手来回答他的问题:“他看上去是挺奇怪的。”犹豫了一下,没把手语老师葛越的事说出口,毕竟事关两个大人的声誉,他又没有证据,只是捕风捉影的直觉。

任延耸了下肩:“那可能确实是最近比较累,所以想看到你待在身边。”

安问点点头,三两口把咖啡喝完了,捏扁了扔进教学楼大厅的垃圾桶里。

“你呢?你怎么想?”任延问。

安问不知道。安远成说想他,他没有理由赖在任延家里不走。但安远成这样的兴致想必不会持续很久,因为以安远成这样的“严父”,并没有能力长期维持与孩子的亲密关系——何况是安问这样半道认回家、半生不熟不尴不尬的孩子。

严父与亲密关系是背道而驰的两道轨道,安远成的大家长父权制权威刻入骨髓,安养真在他面前向来只有点到为止的松弛,一旦过了,安远成便会提点他勿要太过轻浮,失去对长辈的恭敬。

安远成出身于北方的双职工家庭,与琚家这样的南方老乡绅宗族有本质不同,本应是时代浪潮下最自由敢拼的那一代,却偏偏将琚家的族规族训奉为圭臬,言必称光耀门楣、光宗耀祖,不仅帮琚家大修族谱翻修老家祠堂,也花很大力气去追溯安家的来源,千方百计要与历史上的这个谁、那个谁扯上关系,以把他的“安”改头换面成自古以来的名流绅贾大族。

一直以来,与安远成的亲密关系,更多是安问刻意维系的结果。他知道,安远成对他的关爱,本质是出自愧疚与补偿心态,深夜来访,也不过是偶尔的心血来潮。从福利院成长起来的安问善于照顾别人的情绪,因此常在安远成面前表现出乖巧与依赖,仰起的脸像羊羔跪乳,会令任何一个家长因满足而喟叹。

“应该不会很久吧。”在班级门口分别,安问匆匆地说,展颜一笑:“也许过不了几天他就会觉得我烦啦。”

他天真,任延也跟着他一起天真,每天只在中午晚上时一起吃饭,课间在走廊上吹风聊天,渴得极了在天台私会接吻,有时候篮球队周朗他们上来抽烟,撞上了,一个个脸憋得青绿站门外给他们当门神。

安问也没有发现高雪芬看他的表情总是欲言又止,偶尔碰到老邢,老邢也一脸憋了屎的模样。

直到两天后,吴居中问他,为什么退学的事要瞒着他。

“我想知道是你家长单方面的主意,还是你也知道?如果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是怕我批评你,还是觉得无法面对?联赛只剩一星期,你现在跟我说退学?”

安问刚这几天都在吴居中的办公室里上晚自习,他刚收了卷子,正准备去实验楼做最后一次排练。书包拉链还没来得及拉上,便被吴居中一连串问懵。

办公室门被推得洞开,十一月末的晚风从走廊对流吹进办公室,将蓝色的窗帘吹得鼓动,带着哗哗的声响。

吴居中很难有如此语速快的时候,他的严苛带着冰冷,因而这么连珠炮似的追问质疑,对于他来说,简直算得上是失态了。

安问有点不明所以,抄起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个问号。

啪。吴居中把手机扔回给他,因为用力,在桌面上滑了一段,安问手忙脚乱地接住。

“你不知道你要退学?”

虽然一直怀着侥幸心理,但安问这次结结实实地听清了。他猛然抬头,那种天真的懵懂退去,变为一脸难以置信。

“你不知道。”吴居中冷声的同时定了定神,舒缓了情绪:“怎么回事?你家里前天就来办理退学手续了。”

这怎么可能?安问没有当真,反而从刚才的不敢置信中松弛了下来,很快地打完一行字,神情天真而不设防:「是不是搞错了?」

吴居中无情地说:“没有。”

安问愣了一下,那种天真不尴不尬地凝在唇角。指尖莫名发着抖,但心里还是充满侥幸。一行短短的字打错了好几遍,安问迫不及待地将屏幕亮给吴居中:「我不知道这件事,谁来办的?怎么没人通知我?」

“第一天是你父亲派人来办的,学校以需要监护人亲自出面为由,暂时搁置了,高老师也不敢相信,想来劝你挽留你,校方也一直在做你爸爸的工作,但他说希望我们不要打扰你,说你……精神方面出了问题,不能受刺激。”

安问皱了下眉,本能而无声地说了个“what?”他精神方面有问题?什么问题?

吴居中观察他,斟酌着问:“是不是我,或者竞赛给你压力太大,所以你觉得承受不了?”

这个问题是扯淡,吴居中很清楚,自从加入竞赛班以来,安问的学习训练强度是别人双倍,但他没有一天是不开心或者自暴自弃的,他很擅长数学,也喜欢数学,沉浸在解题时间中的他,是真正的心无旁骛,如同进入心流状态。

安问摇头摇得斩钉截铁,但很快脸色一变。安远成说他精神出了问题……是指不能说话那件事吗?那件事,只有心理医生和任延知道。是从心理医生那里拿到了档案吗?

那……安远成又是怎么知道他去看了心理医生的呢?

办公椅的一只腿掉了橡胶扣,久未去修,在安问猛然推开的动静下,银色铝质椅腿与粗砺的大理石发出一道长长的、刺耳而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我不知道你跟你家长方面出了什么误会,但是,我不接受现在退出,学校方面的意思也很明显,那就是尽可能地挽留你,但是如果你爸爸一心要带你转学,那我们也无能为力。”吴居中曲起指节叩叩桌子:“这件事是我主动跟你提的,跟高老师那边没有关系,希望你爸爸不要迁怒到别人。”

安问耐着性子听他说完了全部,匆匆点点头,执笔,在草稿纸上写下斩钉截铁的四个字:「我不退学」下划两道下划线,是他表示强调的习惯性标注。

一边跑,一边忙乱地将书包挂到背上背好,也没想起跟任延打声招呼。脑子里想着去找高雪芬再多了解些确切情况,刚跑过两座楼之间的连结长廊,便看到高雪芬陪着安远成向这边走来。

安问跑动的脚步刹住,又往前小小而迟疑地走了一步,接着便不走了。

气喘吁吁地,眼睛睁得很大,在班主任和安远成共同的注视下,细微地吞咽了一口。

小孩子如何骗人?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了,高雪芬尴尬了一下,冲安问招招手:“安问,你爸爸来接你。”

安问下意识地找理由:“还要排练……”

高雪芬看不懂手语,扭头请教安远成,安远成回答他:“排练的事情不重要,先回家再说。”

高雪芬也笑:“对啊,昨天我也看了,已经很好了,今天最后一天,我去帮你请假。”

一听高雪芬的用词,安问心里浮现起侥幸,脸上也跟着笑了一下。她说的是“请假”,如果真的要转学,那就不是请假,而是表演都无法出席了,不是么?

他怀着这样的侥幸走到安远成身边,心口激烈跳着,不敢抬眼看他。

高雪芬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流露出寻常严厉之中不常有的温柔:“去吧。”

安问随着安远成走,在楼梯口看到两张陌生的脸孔,身型很高大。显然是安远成的人,见人来了,点点头,也不多话,一个扭头先下楼,为开路,另一个等安远成和安问走了,才跟在末尾,为保护。原来是两个保镖,或许是公司的安保,被安远成深夜叫了过来。

安问心里别扭,不知道安远成为什么要防他到这种地步。难道如果他抗拒回家,他还要让两个保镖硬把他打昏了扛走不成?

“我听老师说……”安问碰碰安远成的胳膊,让他看自己的手语,“你要帮我退学?为什么?”

“家里出了点事。”安远成的脚步没有任何停顿,轻描淡写而语焉不详地说。

“什么事?”

安远成不再看他。

安问跑到他前面,堵住他路,固执要让他看到自己:“为什么跟学校说我精神有问题?”

他双眸里都是初生牛犊的锐气,如果安远成敢提一句妈妈的事情,他就索性趁机质问他、问个干脆到底。

安远成脸色黑沉,看清安问的疑问,一股怒气更是克制不住地翻涌,让他额上青筋直跳。

“你精神没问题?”他冷冷地问:“你应该送去精神病院!”

没有一个父亲会用如此嫌恶的语气跟亲生儿子说话,安问愣了一下,像被扔进了冰窖。五岁时的记忆并非模糊不清,他们以为他没听清、不懂、抑或遗忘,实际上他总会在相似月色的夜晚想起。

“你别妄想让一个你跟野男人的杂种姓安!”

那种时候,安远成也是用如此嫌恶的语气跟琚琴说话的,保姆抱着安问缩在客厅一角,很努力地用手捂住他幼小的双耳。只是指缝难掩,恶意还是透了风。

安问垂下手,脸也默默地垂下,大厅的灯光真暗,他背对着,觉得天花板无限高,而反复被父亲认定是“野种”的他无限矮。他的面容不被灯光眷顾而明亮,而是深深地隐没在阴影中。

安远成甚至都没问一问自己,为什么会把妈妈的回来与否寄托在自己永世不说话之上,也没有问他如果妈妈不回来怎么办。

他不说话,安远成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脚步也绕过了他,继续往前走。

迈巴赫停在教学楼前,原来安远成连车子都开进了学校,仿佛是觉得走向门口的短短三百米路太长,长到了“夜长梦多”的地步。

助理站立在车前。

“送少爷上车。”

两个保镖应声上前,一左一右将他围住,助理早已拉开了车门,伸手道:“请。”

安问没动,安远成问:“没长手吗?”

“得罪了,二少爷。”为首的保镖低声,紧接着,安问倔犟着的头颅便被大手强势而用力地扣下,膝盖也因为对方故意的顶撞而向前倾倒——他就这样被半推半跪地塞进了车里。

门砰地甩上,很快,座位另一侧坐进保镖,副驾驶亦如是。助理没上车,安远成一键锁住全车,继而引擎点燃,他竟然是亲自开车。

“少爷,请把书包给我。”坐于身侧的保镖如是说,虽然客气,但漠然,且未请示,这代表着这是安远成早就命令他们做的事。

心里的恐慌终于后知后觉地强烈起来,以燎原之势烧着了他所有的理智——安问紧紧抱住书包,脊背抵着车门,已是躲得无处再躲。

安远成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保镖懂了,不再忌惮安问少爷的身份,一根一根掰开安问的手指,接着是手腕。书包从怀里抢走,安问试图再抢,但眨眼之间,书包便落在了副驾驶的保镖手上。

车内的氛围安静而诡异,安远成缓了缓神,沉着声,缓慢而一字一句清晰的说:“爸爸不会害你,爸爸永远只会为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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