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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1 章 动如参与商(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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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云摇仰在石榻上,望着剑狱的内顶,眼眸轻颤。

她抬起的手几乎要落上慕寒渊的发,只是终究在最后一线时慢慢攥紧,逼迫着自己放下来。

“慕寒渊,”她听见自己声音平得凉薄,“不要得寸进尺。”

“……”

伏在她颈侧,那人呼吸闻声一颤。

拨得云摇心弦都跟着沉下去。

但既然明知无果之事,愈是温柔,便愈是残忍。明日终局既定,她只有早作了断,才能叫他少再留恋不前。

思及此,云摇狠了狠心,抬手将人推抵开。

“明日公审,你早些休息罢。”

话声落下,云摇身影一动,已经无形无澜便突破了牢狱禁制,到了牢外阴冷的暗廊下。

不远处,刚拐过来的悬剑宗守狱修者撞见了云摇,他一愣:“你怎么出来的?”

云摇微僵了下。

暗恼自己离开得匆忙,连这一茬都忘了,她转过身时施上遮容术法:“学了一些破阵之术,唐突了。我这便离开。”

“等等。”

守狱修者检视再三,确定她身周没什么异常,这才点头将人放了过去:“行了,你走吧。对了,和你同来的那名弟子被你们宗门内的长老召回去了,她让我告知你一声。”

“多谢。”

云摇错身而过。

转过拐角,到前后无人处,云摇抬起左手手腕,将袍袖拉起——

左腕心处,冰白色的寒蝉印记一闪而过。

“……还好成了。”

云摇彻底松下了这口气。

垂下袍袖,将那枚寒蝉印记掩去,云摇转身踏入了牢狱外的夜色里。

-

第二日的仙域公审的地点,就定在那座被称为“乾元天堑”的绝巅上。

云摇踏上绝巅时,仙域内大大小小的仙门几乎已经到齐了。

梵天寺未至,浮玉宫满门尽戮——原本仙域内以四大仙门为首的格局已然支离破碎。

细数过往两月,根由竟不过只是数十日前,那枚从两界山进入仙域的小小天照镜。这一镜“照”得八方云动,九思谷、乾门、浮玉宫、悬剑宗尽数入局,甚至连藏身乾门的上古真龙与东海凤凰仙山都牵涉其中。

如今众仙盟几乎已是名存实亡,今日之后,仙域格局必又是一番新的洗牌。

而一切全看今日公审之果。

“……乾门小师叔祖来了!”

云摇踏入绝巅的公审广场内,四周压抑的低声议论间,不知谁忽冒出了这一嗓。

登时,整座公审广场内,众仙门修者的目光全数落来。

云摇的脚步微微停滞。

倒不是因为那些一瞬加身的瞩目,而是她望见了绝巅的刑台上,那道长发如雪的清癯身影。

禁制光阵叠绕在慕寒渊身下,平地拔起的金色光牢将他笼罩其中。

这绝巅上风雪不绝,终年严寒,慕寒渊灵力受封与凡人几乎无异,悬剑宗的人虽在除魔之事上格外愚直,但也未有意苛待,为他在单薄清衣外披了件玄色鹤氅。

那一身墨氅白发,愈发衬得他眉眼清拔,松形鹤骨。

云摇停了两息,扫下睫尾,转身去到了乾门坐席间。

四周低议尽数入耳。

“不知今日,乾门这位小师叔祖会怎么选?”

“但愿云摇前辈不要包庇那魔头吧,不然乾门这千年不坠的清名,怕是要毁在她手中了。”

“不包庇怎么够?这魔头可是出身她门下……”

“今日若处置不公,留得魔头祸世,明日起仙域便是人人自危,乾门担得起吗?”

“正是……”

云摇一拨奈何剑,虚空中清唳入云。

绝巅刑台四方一寂。

众仙门修者不自觉地消下声去。

耳边终于得了片刻清静,云摇垂眸,余光就扫见了在身后神色微恼的丁筱。

云摇正尽力让自己不往慕寒渊的方向望。

见状,她借机偏首,传音问:“你怎么一副被背叛了的神情?”

“我只是想起了不久前在天山山巅,仙门大比那时,同样是对寒渊师兄发难,我想不明白——为何那日他们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今日却又都巴不得逼寒渊师兄死了呢?!”

云摇似乎没想到丁筱纠结的是这个问题,她微微怔过,才开口道:“仙门大比,到的年轻弟子,还是门中耆老?”

“大比五年一届,往届不入,自然是年轻弟子居多。”丁筱想都没想。

“那你再看今日呢?”

“……”

丁筱下意识地随着云摇的话,向着八方一扫。

众仙门公审,能代各仙门出席的,自然是门中的掌门和实权长老。放眼望去,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个大仙门外,皆是一派神容肃穆的长者。

“确实都是各门耆老,”丁筱问,“但这有什么关系吗?”

“年轻气盛时,只问是非对错,本心好恶,敢疑天何不公。而愈是年长,心中便愈多龃龉,见一事,是非之前,先权利弊、衡得失;作诸多考虑,再行趋利避害之举……”

云摇说着,眼尾微抬,似嘲似讽,“如此想来,人寿有尽,实是万物得存之根本。”

丁筱听得恍惚:“师叔是说,寒渊师兄的存在,是各仙门耆老都不希望看到的?”

“是啊。当日在天山,这些掌门耆老不曾阻拦年轻弟子们站在我们这边,是因为彼时,对面是仙域之首、凌驾于他们所有人之上的浮玉宫……”

云摇说着,忽地一怔。

“原来直到今日,我才听懂大师兄说的那个故事。”

“故事?”丁筱茫然扭头。

“屠龙者终成恶龙。”

云摇低声自嘲,“数十日前浮玉宫在上,它是那头恶龙。而今杀了恶龙的人,踏恶龙王座于足下,同样凌俯众生……于是今日,他们眼中的慕寒渊,俨然便是未来最有可能成为恶龙的了。”

“可那只是可能啊!”丁筱忍不住怒。

“对他们来说,一个可能关乎生死,自然该灭杀在襁褓之中。”

云摇回眸,望向丁筱,眼神一瞬竟叫丁筱觉出几分神性的漠然:“换你作他们,与预卜中,将要祸世灭众生的未来魔头非亲非故,你要他生,要他死?”

“——”

丁筱僵在原地。

“戍城万民请愿!剿灭魔头!”

一个冻得颤巍巍的凡人老者为首,身后跟着妇孺老幼,手捧请愿书跪在了悬剑宗的刑台下。

“魔头祸世!不可不除!!”

“魔头祸世!不可不除——”

“魔头祸世……”

悬剑宗显然不曾料得这阵仗,弟子们几乎有些手忙脚乱地将这一众凡人带离了绝巅之上。

“凡人怎么可能上得来,一定是有宗门故意为之!”丁筱愤怒的声音扬起,只是却被埋没进了呼声中——

原本平寂的绝巅上,各仙门都被方才万民请命的声潮拉动起来,愈来愈多的呼声,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愤怒如同一把蔓延过辽阔荒原的野火,一颗火星落下去,顷刻便有燎天之势。

整个绝巅如祭台火场,而刑台之上,绝巅前那道凌白盛雪的身影,便是这场“盛典”中早已选定的祭品。

在那些声潮中,云摇神思恍惚地,像是回到了三百年前,魔域还凤城城中,那个被八十一根长钉穿骨而过的少年。

为何、为何总是他。

云摇袍袖下攥紧了拳,眼尾泛红。

终焉之力、终焉火种、或是她最不愿去想亦不愿承认的——

这便是终焉本身的宿命么。

“这魔头出身乾门!几百年前,乾门七杰英才辈出,却几乎尽数丧于魔修之手!如此血海深仇——乾门难道忘了不成?!”

“不错!乾门难道忘了先辈盛名?竟要对祸世魔头包庇到底?!”

“云摇前辈!你的师父师兄师姐若仙灵犹在!你可对得起他们——”

“嗡!!”

奈何剑忽清音长鸣,唳声直破九霄,绞碎了绝巅外翻腾的云海,压得偌大绝巅刑台四方一片死寂。

众人纷纷噤声收音,警觉地望向乾门。

各家仙门人人神色动作皆有变换,不知多少人准备了多少杀招,防范着今日刑台之上,乾门若要力保慕寒渊,他们便将效当年仙魔两域之战时以弱抗强时举。

一时台上竟弥漫着种肃杀又悲壮的气氛。

若非他们所视为“恶龙”的,正是慕寒渊与他身后的乾门,那云摇大抵都想发笑了。

只是想到今日后事,她再怎么牵动嘴角,也勾不起丝毫笑意。

阒然寂静里,云摇抬眸,望向悬剑宗方向。

——

今日悬剑宗宗主亲临,而云摇也能觉察,他们那位已入渡劫境的世所不知的老祖,此刻同样就在绝巅百里之内。对于渡劫境而言,这点距离下瞬息可至。

气机定身,云摇却似无察,她冷淡问:“悬剑宗想如何处置?”

“合众仙门之议,非杀即废,”悬剑宗宗主素来铁面,此刻能看出些许遗憾,但也只是些许,“若乾门愿为慕寒渊废除修为,悬剑宗剑狱可留一隅之地,负监看之责到底。”

一身红衣的女子长垂了柳眉,抬手抹剑,似笑而非:“好生慈悲啊。”

“可惜了,梵天寺主持的位子,合该让你们坐才是。”

“……!”

刑台四方,众仙门耆老面色皆变。

“云摇前辈身代乾门,何出此言!”

“莫非乾门今日真要舍得千年清名,与魔头同坠!?”

“云前辈三思啊!”

“奇怪,我明明是夸赞你们,怎么你们却觉着我是在嘲弄呢?”云摇身影微晃,下一瞬,便已现身绝巅崖边,数丈外便是禁制的金色光牢中的慕寒渊。

那点松碎翳影般的笑色,在云摇触及慕寒渊的眼眸时,就顷刻如水中花月般消散。

“师尊。”

“……”

云摇眼睫微颤了下,垂开。

“你要记住你说过的话,”传音里,云摇字字声颤,“苍鳞恶爪,不可改其心。”

慕寒渊微怔:“师尊那日听到——”

不待他说完,云摇蓦地转身,望向刑台下四方众人,面冷声霜:“乾门千年清名,我师门故人尽丧仙魔之战中,确容不得入魔之徒。”

“今日,我云摇、逐门下亲徒、慕寒渊!…从此以往,乾门再无此人!”

“——”

天地瞬寂。

刑台上下众人惊愕哑然。

“……师尊?”

身后禁制光牢摇晃欲坠,慕寒渊颤栗难已的声线从禁制中脱出。

随着惊声哗然,禁制光牢竟在众人面前碎去,化作纷扬的光点,混入绝崖后漫天的风雪中。

慕寒渊朝云摇一步踏出,薄唇微栗:“师尊……”

“住口。”

云摇未去看慕寒渊的眼,手中奈何剑攥得颤声低鸣,“悬剑宗宗主要废你修为、囚你终生,在我看来便是太过仁慈……你若不死,天下难安。”

刑台上,重逾万钧的禁制之力再次加身。

血色染透了他雪白的清衣与长发。

慕寒渊却像无知无感,踏出一步一片的血泊,也要固执地朝云摇走去。

“师尊……杀了我、但不要抛弃我……”

“我叫你住口!!”

云摇身周,渡劫境的无匹威势终于释出——

迫得慕寒渊吐血止身,单膝一屈便踉跄跪地。

他一手勉力撑起清癯薄骨,于血泊里,一点点长跪直身:“师尊…………”

“收灵,”云摇颤声,“受戮。”

“——”

两界山西脉,乾元天堑的绝巅之上,风雪遮过万里长穹,天地死寂。

仙域众仙门耆老永远都忘不了那一日。

那个长发如雪的祸世魔头,满身血色,长跪于地,他绝望而执拗地仰着身前提剑的红衣师尊,却依她所言,一点点卸去了灵脉里每一丝挣扎的灵息。

而他们看不见的,他灵府内,察觉濒死而疯狂涌动的血色丝络被困锁其中,分毫未泄。

识海最深处的黑暗里,另一道神魂如凝,静望虚空一处。

被凝望着的女子始终不曾回眸。

她漠然寒声。

“你要恨便恨我一人。”

“三百年前,我便不该带你回仙域的。”

“师……”

“倏。”

奈何长落,穿心而过。

刑台下四方从众,所有人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然而那道魔头身影,就在他们面前,气息散尽,跌入了血泊之中。

“……师叔!!!!!!”

乾门方向,撕心裂肺一般的窒声。

云摇如若未闻,提着血色长流的清剑,她没有任何表情,甚至不曾看一眼倒地的人。

她转向悬剑宗与九思谷:“殷琛,萧九思,下来,验尸。”

“……”

原本下意识要上前的仙门耆老止步。

悬剑宗宗主与九思谷谷主对视了眼,一字都未敢出,移身台上。

殷琛最先跪地探查,数息后,他眼神震颤地看过云摇:“……确是死了。”

萧九思只以神识扫过,同样看向面色如霜雪的红衣女子。

他轻叹了声:“便是神仙在,也救不回来了。乾门的人,上来为他收尸吧。”

乾门席间,几个弟子红着眼眶,踉跄便要上台。

只是却未曾想,云摇抬手,一道剑风里灵力骤然如瀑,将那刑台上的尸首卷起——

“我说了,今日起,我乾门下再无此徒。”

雪色长发被漫天风雪拂起。

那道阖眸长逝的身影,就如一片落叶,被远远抛下了绝巅——

直坠天堑之下,无底寒涧。

“————”

绝巅之上,八方阒然。

直到乾门方向一声惊声:“丁师姐晕过去了!”

“快,快带她下去……”

眼眶通红的乾门弟子们纷乱向外,那些不解的、怨恨的眼神,一一拂过那道岿然不动的红衣。

魔头已死,这场仙域公审自该散场了。

心有余悸的众仙门耆老们一个个难以置信地低议着,向绝巅之下走去。

纷杂的眼神与声音将云摇包裹,如沉坠湖底。

云摇一动未动。

直到不知过去多久,这绝巅之上,最后一名悬剑宗弟子也在宗主殷琛的眼神示意下离开。

殷琛踟蹰几息,终是震撼又有些疏离地走到云摇身旁:“云师叔,节哀。”

说罢,他也转身离开。

萧九思束手等在一旁,见云摇始终未动也未言,又等了许久。

直到这夜色将落,风雪大作得遮人眼目。

他叹声:“你是准备在这里给他守孝三年吗?”

“……”

云摇的眼珠终于动了。

她回过僵硬的颈,张口似乎要骂,只是先那个“滚”字一刻,鲜红的血从她口唇中喷出,扬了身前覆满的雪地,犹如一大片灿烂盛放的红梅。

云摇再未能扛住一息,便跪下地去。

萧九思脸色终于变了。

他近乎慌忙地上前一步,捞住了云摇如浮絮般的轻身,他将她扶起,就见她心口处,更深重浓郁的血色,俨然盖过了她身上层叠的红衣。

萧九思面色一沉,拉起云摇手腕,将她袍袖向上一拂。

恰撞及了,那枚冰白色的寒蝉印记从她左腕腕心褪去的那一刻。

“你——!”

萧九思面沉如水,难得剥了斯文假象,他握着她手腕的指背上经络绽起,咬牙切齿地沉声:“这可是寒蝉老祖的替死之术?”

“……”

这许久工夫,云摇终于从灵脉里蓄回一丝力气。

她有些无力地甩开了萧九思的手,支撑着起身:“我不知萧谷主在说什么。”

“北疆千年前仅余一脉奇血寒蝉,每百甲子渡一次命劫,命劫之下十死无生,故其族人尽绝,直到寒蝉老祖自创替死之术,以蝉蜕假身骗过天劫,真身闭息假死,可蔽天机百年,仙人亦难破其术!”

风雪飘摇,云摇身影也有些不稳。

她漠然抹掉了唇角溢出的血,提起了方才落地的奈何剑:“听不懂。”

“好,你听不懂——你若听不懂,那为何连奈何剑都拿不住!”萧九思怒声,还要低低遏着,“你若听不懂、那你之前三日,若非深入北疆地底寻那只怕死的寒蝉,又是去哪儿了?!”

“……”

百般纠缠,终于换得了云摇一记回眸。

云摇冷哂觑着他:“不然,萧谷主跳下这天堑绝巅,去看看我徒弟是死是活?”

萧九思冷声:“徒弟?”

云摇一顿。

她当他说之前的断绝关系,便撇开脸,有些踉跄地踏着风雪往外去:“叫顺口了而已。”

萧九思停在原地。

遮天蔽日的雪掩住了他的神情,连语气里的情绪都叫人听不分明。

“我倒是好奇了,你为他能金蝉脱壳离开仙域不惜自损天命,苦心孤诣做尽一切——当真只当他是徒弟?”

“……”

红衣在漫天风雪中一停。

须臾后,她一声未答,朝前走去,终于还是没入了山间的风雪里。

——

三日后。

绝巅之下,皑皑白骨中。

寒涧底厉风骤起,掠过了一道被刮得支离破碎的玄色鹤氅,鹤氅下裹着的“尸身”被风拂得微动。

血色尽染的凌眉下,那人睁开了漆黑无底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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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祸起浮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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