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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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黑伞在桑桑的头顶展开。

佛光与黑色油腻的伞面相撞,四溅散开,画面异常美丽而令人惊心动魄。

不知为何,佛光没能穿透伞面,溅射有如普通的雨。

只是佛光万丈,恢宏无限,人类肉眼可见的数量,也不是一场秋雨所能比拟,更像是由无数光线凝成的瀑布,不停地向大黑伞落下。

大黑伞就像是瀑布里的一块黑色石头,被不停地冲刷着,撞击着,再如何稳固坚强,也渐渐有了颤抖不安的感觉。

宁缺握着伞柄的右手微微颤抖,没有感受到有磅礴的力量从伞柄处传来,但却清晰感受到伞外的恐怖佛威,他体内的每根骨头都开始咯吱作响。

更令人感到不安的是,大黑伞伞面上那些十几年时间都没能被雨水冲洗掉的油垢灰尘,在佛光的冲洗下正在不停变薄,似乎最终还是会被净蚀成空。

因为震撼,宝树大师手指间的盂兰铃已经停止,烂柯寺里的钟声还在回荡,那道清脆的铃声,渐渐消失无踪。

宁缺把桑桑背到身后。

桑桑低着头靠在他的肩上,脸色苍白,身体虚弱,却像多年前被他在寒雨里背起时那般,习惯性地伸手,要替他撑着伞。

宁缺不想让她撑伞,知道她这时候的情况非常不好。

桑桑还是把大黑伞接了过来,很奇妙的是,当大黑伞进入她手中后,顿时变得比先前稳定了很多,似乎能够承受更多佛光的冲洗。

宁缺背着桑桑向佛光外走去。

他横握朴刀于胸前,铁弓箭匣在身后,面无表情看着殿内的众人,没有说话,眼神冷而狠厉,就像是护崽的母虎般危险。

殿内诸人都是强者,然而看着他的眼神,下意识里不想与他的目光接触。

紧接着,人们又发现了很神奇的事情,所以心情稍微平静了些。

宁缺向佛光外走去,却没能走出佛光。

那道远自瓦山顶峰降临的万丈佛光,仿佛能够感应到他的位置,更准确地说,是能感应到举着大黑伞的桑桑的位置,随着他的脚步而移动。

宁缺看着大黑伞边缘淌落至空中、然后消失不见的佛光碎絮,沉默不语。

“哈哈哈哈哈……”

陆晨迦从震惊中清醒,看着大黑伞下的宁缺,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泪流满面,显得极为痴癫。

“你最重要的人,变成了冥王的女儿……宁缺,你现在能怎么办呢?你……现在大概能明白……我这些天是什么感受了吧?”

宁缺面无表情看着她,有些怜悯,极度轻蔑。

笑声渐止,陆晨迦惘然沉默。

她的脸色苍白,那道刀口还在渗着血,然而她读懂了宁缺怜悯轻蔑眼神的意思,不由惘然,原来他是那样说的,也是那样做的,只是为什么他都不想一下?

那可是冥王的女儿啊!

“十三先生,请把她放下。”

宝树大师面带悲悯,宣了一声佛号,看着宁缺说道。

程子清低首坐在佛殿门口,剑已出鞘,横于膝上。

宁缺看了一眼宝树大师手指间的小铜铃。

他又看了一眼程子清膝上的那把剑。

然后他抬头看了一眼大黑伞。

宝树大师乃是悬空寺首座,大悟之人,境界相当于知命中境,甚至更高,他手中那枚净铃乃是佛祖遗物,带着最纯正的佛性,正是桑桑的克星。

程子清是剑圣柳白的师弟,知命中境强者,这些天虽然不显山不露水,但他膝上那柄薄剑,必然有开湖斩山之威。

大黑伞在桑桑手中得到了最强大的展现,就如过去这十几年里那样,然而在无上佛光的冲洗下,伞面的油腻灰垢还是在不断净化消失,伞面最细微的那些缝隙里,已经能够感受到佛光带着慈悲意味的冷酷。

面对着悬空寺和剑阁的两大强者,就算没有背着桑桑,宁缺也没有信心能够逃走,更何况他现在背着桑桑,那么佛光便会一直跟着他们,不停地镇压。

“既然已经找到了冥王的女儿,那么世间所有人都不可能让她逃走,而且就算你们逃到荒原最深处,逃进风暴海里,依然不可能逃过万丈佛光。”

宝树大师拈着铜铃的手指微微收紧,看着宁缺说道:“放弃吧。”

这时歧山大师神情黯然说道:“既然他们已经无法离开,就不要摇铃了。”

宁缺沉默看着大师,右手离开刀柄,轻拍从腰间探出的刀鞘。

人们以为他此时的沉默代表着剧烈的心理挣扎,神情各异。程子清叹息一声,心想即便是你的生身父母,但那是冥王之女,你还能有什么选择?

只有歧山大师隐约知道宁缺这时候在想什么。

宁缺看着歧山大师,发现大师虽然神情黯然甚至有些悲伤,但没有任何震惊,确定大师很早便知道了桑桑是冥王之女。

在长安城的时候,想着要去烂柯寺,他便有些隐隐不安,此时回头看去,才明白无论是桑桑的病,还是瓦山里的三局棋,以及这些日子在寺里修行佛法,早就预示出了事情的真相:佛宗讲劫,烂柯寺便是自己和桑桑的劫数。

紧接着,他想到了更远的一些事情,不由浑体彻寒——来烂柯寺替桑桑治病,是夫子的意思,具体则是大师兄写信给岐山大师做的安排。

“不会是这样的。”

宁缺对自己默默说道,想要把这个自己最不能接受的推论驱出脑海,然而他需要得到最真实的答案,哪怕这个答案会令他痛苦无比。

所以他沉默看着大师。

歧山大师知道他想听到什么,说道:“你现在相信她是冥王的女儿吗?”

宁缺没有任何情绪说道:“你们以前说她是光明的女儿,现在又说她是冥王的女儿,我怎么知道该信哪个?我只知道她是被我拣到的,她是我一口粥一口粥喂大的,如果说她真是谁的女儿,也只能是我的女儿。”

歧山大师怜悯说道:“可这是事实的真相。前些天在洞庐里,你让我给她治病,我的手落在她的腕间,感受到那道阴寒气息,便知道……那就是冥王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你难道一直没有想过,连夫子和西陵神术都没有办法驱散的阴寒气息,又怎么可能是先天虚弱幼时伤寒便能造成的普通病症?”

对桑桑体内那道奇怪的阴寒气息,宁缺早有怀疑,只不过他不说不想,让自己不想便能忘记,此时听大师点破,沉默片刻后说道:“依然只是猜测,这没有办法确定,老师说过,世间没有无所不知的人。”

“是的,所以夫子让你们来烂柯寺,首先就是要确定她体内的病到底是什么,只要这样我们才能知道真相,才能找到治病的方法。”

歧山大师叹息说道:“今年的瓦山三局棋,事实上就是为桑桑姑娘准备的,在虎跃涧旁,无论你再如何强硬,我依然会想办法让她去破那局残棋。”

“为什么?”宁缺问道。

“为了证明她到底是谁。”

歧山大师说道:“她破乱柯残局的方法,乃是天算之法,绝不是人力所能达到的层次,所以这第一局首先证明了,她不是人间之人。”

宁缺沉默。

歧山大师又道:“在秋亭内,她与洞明下的第二盘棋,首选的便是黑棋,洞明此生最擅长在棋道上观天象,那局棋最终黑白相守,胜负难言,便如光明黑暗于天穹之上对峙,又是冥王之女身份的显兆。”

宁缺说道:“洞明大师当时说过,黑白分隔,本就是随心意而定。”

歧山大师看着他背上的桑桑,疼惜说道:“天意要看的便是她的心意啊。”

第九十三章

冥王的女儿(下)

洞明大师从开始时,便一直坐在佛殿角落里,此时听到提到自己,宣了一声佛号,便自沉默不语,看来便是他也早就知道了桑桑身世的真相。

歧山大师的目光离开桑桑的脸,看着宁缺说道:“你亲自参与了第三局棋,虽然去得晚些,但你也应该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

“棋盘内外的世界规则虽然有种种差别,实际上都还是在昊天的规则范围里,桑桑却打破了时间之上的永恒规则——死亡。而你要知道,在昊天的世界里,只有昊天本身才能制订或超越永恒的规则。”

“一个能够打破永恒规则的人,既然不是昊天,那么她便必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甚至必然是来自永恒寂灭、无间痛苦的冥界。”

“真正的瓦山三局棋,本来就是佛祖离开这个世界前预下的诸多手段之一,也是最重要的手段,目的便是寻找冥王之子的踪迹,便如盂兰铃一样。”

“莲生师弟当年也破过,但他的情况和桑桑不一样,因为所选择的方法或道路不一样,桑桑在破局中所展露出来的非人间所能有的算力、冥冥中的心意以及对规则的无视,都在一步步揭示这个惊人的真相。”

歧山大师叹息一声,最后说道:“她就是冥王的女儿。”

宁缺说道:“不管是当年的佛祖,还是现在悬空寺、烂柯寺还是月轮的白塔寺,所有这些事情都是你们这些僧人在说。”

“但这是昊天的世界,如果桑桑真是冥王的女儿,为什么道门什么都没有发现,还奉她为光明的女儿?我无法想明白这件事情,所以你依然无法说服我。”

大师说道:“既然投影到昊天的世界,冥王自然要为自己的子女准备诸多手段,昊天道门首当其冲,反而不如我佛门或书院那般看得清楚。”

宁缺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甚至他此时其实早已经明白了桑桑的身份,但他依然不打算承认,因为他清楚言语上的承认,会给行动带来很多不便。

“我需要更多的证据。”他说道。

歧山大师叹息说道:“那日在这座殿前,我曾说过你最有趣的地方,就是你想便能做到,你不想,便能让自己都想不到……这不是什么禅锋,而是真实的感慨,你与桑桑自幼一起生活,若真去想又怎么会想不明白呢?”

宁缺没有说话。

歧山大师指着佛光里的那把大黑伞,说道:“这把黑伞能隔绝一切,能传导一切,包括光明,本就不是人间应该有的东西,不知多少年前,你得到这把黑伞的时候,难道没有觉得奇怪,难道你没有产生过什么怀疑?”

宁缺当年拣到大黑伞的过程太过寻常无奇,如果不是桑桑哭闹,只怕早就被他扔了,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大黑伞渐渐展现出很多不可思议的特质。

这把看似不起眼的大黑伞水火不进,刀枪不破,却又像桑桑一样纯净,能够传导甚至放大持伞者的念力甚至是昊天神辉,在修行界的典籍传说中,从来没有这种全能防御性武器出现过,甚至比宝树手中的盂兰铃还要神奇。

在北山道口,在杀剑师颜肃卿的那个夜晚,在凛冬之湖战夏侯的过程中,以及更早在岷山在梳碧湖的岁月里,如果没有这把大黑伞,他不知道要死多少次。

此时宁缺当然明白,大黑伞是冥王赐予桑桑的武器,然后它又不知为何确认宁缺便是桑桑的保护者,也开始保护他。

数年前的春天,在他正式成为书院前院的普通学生的第一天,他遇到了一个书生,那个书生腰间系着一个木瓢,手中握着一卷书。

书生要拿腰间的木瓢换宁缺身后的大黑伞。

宁缺不想用身后的大黑伞换他腰间的木瓢。

书生没有说什么,走到书院侧门,登上一辆牛车,离开了书院。

后来宁缺才知道,那名书生便是书院大师兄,当时牛车里坐着的是夫子,那是夫子又一次周游诸国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而直到此时在烂柯寺里,他才真正理解,当年自己拒绝这一次交换,意味着自己错过了什么,只是一切似乎都有些晚了。(注一)

“大黑伞究竟是什么?”

“是一片夜色。”

歧山大师的答案很玄妙,很难懂,但宁缺懂了。

歧山大师看着宁缺,说道:“十六年前,佛道魔三宗天下行齐集聚荒原,听闻大先生也去了,为的便是冥王之子降临的天兆,而也正是在那一天,桑桑在通议大夫府里出生。”

也正是在那一天,宁缺逃进了通议大夫府的柴房,握住了那把柴刀,然而当时的他,并不知道那个刚刚出生的女婴,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宁缺想到今天在烂柯寺里,自己对程立雪和曲妮玛娣说过两次:光明大神官也有看错的时候,这才明白原来所有这一切,真的只是看错了……

如今的大学士夫人,当年的通议大夫府小妾在怀上桑桑的时候,那位令人敬畏的光明大神官,便比世间所有人都更早看到了黑夜的影子。

于是他的目光落在了长安城,落在了一条巷子里。

光明大神官没有看到桑桑,因为那时的桑桑还无法被看到。

他看到了将军府里一个小男孩。

他看到了一个生而知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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