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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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此时的心神尽数在铁板上煎的那条小黄花鱼上,随意问道:“严重吗?”

二师兄想了想,说道:“清河郡只有两个知命境,不严重。”

夫子说道:“既然如此,你还来烦我做甚?没见我在忙?”

二师兄微微一怔,说道:“如何处理?”

夫子说道:“你小师弟在大明湖畔烹鱼悟道,却依然还没有悟透世间的真理,鱼无论是煎还是烹,最终都是用来吃的。”

二师兄受教,说道:“那便等着他们跳梁。”

夫子忽然想到了一些什么,神情微凝,手里拿着的竹铲忘了从锅里拿出,边缘渐渐焦糊,小黄花鱼也开始泛出糊味。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洒然笑道:“死了渔夫,不见得便捞不到鱼,死了厨子,不见得便煎不出鱼,栋梁也不能永远撑着破房,断了栋梁,有人才好跳梁,虽然此跳梁不是彼跳梁,但小丑却永远还是那些小丑。”

宁缺并不知道清河郡的老祖宗,对自己的评价如此深刻而慎重,在桑桑确认那位老管事有问题之后,他在第一时间写了两封信发回长安,便没有再思考这件事情。

他在书院后山排名最末,上面还有夫子以及诸位极大能的师兄师姐,清河郡的问题有他们处理,哪里还需要他操心。当天他便带着桑桑,坐着那辆黑色马车离开了阳关城,两日后在一个渡口前停了下来。

没有什么不长眼的盗贼前来打劫,也没有什么愚蠢的官府想来收税钱,拦住马车去路的是一片水气蒸腾、秋苇无边的水面。

大唐帝国南方原野前的湖泊,名字听上去很普通,叫做大泽,只有真正到过大泽的人,才能感受到这个简单名字里所蕴藏着的气魄——这湖实在是太大,除了大字,世间根本没有任何词汇够资格来形容它。

便如更南方的那条黄色大河一般。

大泽浩浩荡荡,横无际涯,方圆不知多少里地,便是飞鸟也难一气横渡。如果没有渡船,再厉害的修行者也无法过去。

这片世间最大的湖泊,横亘在世间最强大的两个国家之间,等若是昊天在大唐和南晋之间做了一个缓冲地,为世间的人们带来了和平,却也带来了很多不便,南北货物人员要流通,自然少不得各式各样的渡船,当水气消散之后,便能看到漫天秋苇后的无数船帆,景致壮阔美丽至极。

但黑色马车还是只能停在大泽旁等待,因为通往南晋的路口已经戒严,大唐水师数艘战船,正在等待着使团的到来。

宁缺有很多方法可以无视戒严,轻身离开,但不管是为了清静,还是如崔老太爷评价的那般冷漠谨慎,等着使团同行,都比他拿出腰牌亮明身份,让大唐水师替自己开道护航要更加合适。

好在大泽的风景足够怡人,而且使团也没有让他等太长时间,就在他险些要把初秋的芦苇看厌,把生切湖鱼吃腻的时候,使团到了。

在大唐水师的战船上,宁缺第一次看到了使团的正使——那位以武力孱弱、智谋惊人闻名的镇西大将军冼植朗。

战船主厅首位上空空如也,宁缺和冼植朗对面而坐,因为论起身份尊卑,两个人着实不好分出一个强弱主次。

这位镇西大将军不简单。

这是冼植朗给宁缺的第一印象。

他看着对面那位面若妇人,气质如文士般的男子,在心中如此说道。

“我是公主殿下的人,更准确地说,如果陛下离开后,我会效忠于李珲圆皇子。你不用这么看着我,这件事情终究不可能成为永远的秘密。”

冼植朗看着他微笑说道:“当公主殿下试图让我取代夏侯的位置时,这个秘密就已经不再是秘密,而且我相信,如今宫中的皇后娘娘使尽手段让陛下把我赶进这个使团后,也应该已经调查清楚我和前面那位皇后娘娘的关系。”

很开诚布公的交谈,却让宁缺想起了阳关城里,崔阀那位家主的开场白,所以他笑了笑,同样很直接地说道:“我不知道。”

冼植朗说道:“仁孝皇后没有嫁入宫中时,我是替她牵马的小厮。”

宁缺说道:“这个关系很深远。”

冼植朗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而且我和朝小树的关系也不错。”

宁缺说道:“你想说些什么?”

冼植朗说道:“我想得到你的好感。”

宁缺说道:“书院严禁干涉朝政,更何况你已经是军方屈指可数的大人物,我不认为获得我的好感,对你有任何意义。”

冼植朗笑了笑,说道:“书院严禁干涉朝政,但从来不包括入世之人,如果什么都不能做,院长让你入世做什么?而且……”

他忽然向前倾了倾身体,压低声音,神秘兮兮说道:“……许世老了。”

宁缺看着他摇头说道:“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的野心,而你却又高估了我,不要忘了我现在是大唐军方最不欢迎的人。”

冼植朗微笑说道:“我很欢迎你。”

第二十四章

未来的,我们的

宁缺没有接这句话,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接,不过冼植朗提到朝小树和李渔,让他提出下面这个问题时,少了很多心理障碍。

“陛下不可能不知道你曾经替仁孝皇后牵过马,我也不相信朝堂上的那些流言,所以我想知道,陛下要你去烂柯寺究竟所为何事。”

冼植朗神情微凝,看着他说道:“各国齐聚烂柯,当然不是只为了盂兰节……还是要商议明年与荒人的战争。”

宁缺微微蹙眉,想着这两年来在荒原上的连绵战事,不解说道:“左帐王庭被荒人犁了一遍,又被神殿联军和夏侯借机削弱了一番,如今根本没有力量从荒人手中抢回那些草场……我想不出来,大唐和南晋这些国家还有什么理由要替左帐王庭出手,就让荒人在荒原上平静生活岂不是很好?”

如果不牵涉西陵神殿与魔宗之间的那些久远故事,他的这段话其实没有任何问题,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左帐王庭的日子过得再如何凄惨,只要荒人不继续南下,影响中原诸国,谁会愿意面对那个强大的敌人?

“对于西陵神殿来说,他们不愿意看到荒人部落拥有丰美的草场,就此繁衍生息,因为那极有可能意味着魔宗的复生,而对于中原诸国来说,我们畏惧的也是荒人的繁衍,没有极北寒域的天时控制,荒人会大量地生孩子,他们的孩子还会生孩子,于是他们将需要越来越多的草场,他们会把左帐王庭的牧民们赶到南方,接着甚至可能与金帐王庭发生战争,那么最终呢?就像千年之前那般,重新强大起来的荒人,还是要与我大唐帝国一战。”

冼植朗看着他微笑说道:“既然迟早都会有一场战争,为什么不趁着他们还弱小的时候,尽可能地把他们变得更加弱小一些?”

从情感上来说,宁缺没有任何理由敌视荒人,因为他唯一的师侄女便是荒人,已经入魔的他更不可能像道门那样警惕魔宗。

他说道:“这可能是数十年甚至数百年之后的事情。”

冼植朗说道:“哪怕是数千年的时光,也是从现在这一刻开始的。”

宁缺承认这句话很有说服力,不过依然不打算改变自己的看法。他曾经去过荒原,知道那片看似荒芜实际上颇为富饶的原野,足以养活很多人,先前冼植朗提到了千年之前,大唐与荒人之间的血腥战争,事实上,那场战争也不是因为双方需要争夺生活空间,而是大陆需要重新确立一个霸主,所以在他看来,除非发生什么异变,那么荒人没有理由继续南下。

异变二字刚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便忽然想到了自己做过的那些梦,以及与夫子进行过的那两次交谈,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寒冷。

冼植朗注意到了他的异样。

舱室内一片安静,只隐隐能够听到湖水拍打船舷的声音。

宁缺忽然问道:“你相信冥界入侵吗?”

冼植朗神情微凛,旋即自嘲一笑,说道:“自然是不信的。”

宁缺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最近两年长安城变得比以前更冷。”

冼植朗说道:“小时候我喂马的那些冬天更冷。”

宁缺说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冼植朗说道:“这些年我一直在西边。”

宁缺说道:“那荒人为什么要南迁?”

冼植朗沉默不语,很长时间后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传说或许永远只是传说,即便变成事实,也应该是你们书院二层楼这些传说中的地方需要苦恼的事情,我们身为帝国军人,相对不需要思考太多,如果真有冥界入侵的那一天,只要陛下一声令下,大唐的铁骑自然会做出应有的反应。”

这是大唐军人的标准答案,宁缺毫不意外,但他是世上寥寥可数的几人,听夫子亲口说过黑夜自北方来,所以想得必然要多一些。

尤其是联想到此次烂柯寺大会涉及到对荒人的用兵,那么今后数年北方的荒原必然血流成河,越来越像他曾经做过的那个梦,那股缭绕着他的身体,始终无法驱散无法消解的寒意便越来越烈。

冼植朗明显想与他进行一番长谈,但宁缺现在的心情有些问题,而且因为莫名的警惕,很直接地表示了拒绝,向船舱外走去。

冼植朗走到窗畔,看着宁缺走下战船,看着他沿着湖岸向另一艘战船走去的身影,眉头微挑,眼睛里流露出很复杂的情绪。

红袖招歌舞行随着大唐官方使团一道旅行,自然有很多便利,尤其是随着宁缺表明态度,姑娘们的待遇更是不错,被单独安排了一艘战船。

有姑娘的地方就有热闹,但今天这艘船上却是安静无比,漂亮的姑娘们老老实实坐在椅中,看似眼观鼻,鼻观心,实际上却是难以抑止心头的好奇,不停用余光瞄着正在说话的那两个小姑娘。

小草拉着桑桑的手,嘴巴撅得极翘,翘得极高,高得就像是大泽芦苇里觅小鱼的小鸭子,委屈说道:“我第一次出长安城,你也不说陪着我,还当不当我是朋友?”

桑桑在长安城里只有三个朋友,大唐公主李渔,魔宗少女唐小棠,还有一位便是小草,说起来她的这三个朋友身份地位相差极大,但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事情,对每个人都是真诚相待,这时被小草抱怨,她也觉得好生抱歉,无奈解释道:“少爷喜欢清静,我可没有什么法子。”

“你们都已经订亲了,哪里还有什么少爷?”

小草看着她恼火说道:“你得明白你现在的身份,老这般少爷少爷叫着,当心那个家伙还真把你当侍女使唤着。”

桑桑心想虽说订了亲,但和以前的日子也没什么区别啊,这几年里叫少爷也叫熟了,再改回去叫名字,还真有些不习惯。

舱内的姑娘们,此时终于确认了心中的猜想,确认了桑桑的身份,也猜到了小草口中说的那个家伙是谁,震惊之余,也难以自抑地兴奋起来。

正所谓前浪后浪,代有佳人,红袖招的姑娘们收入颇丰,脱籍又容易,所以更新换代的速度很快,陆雪那一拨人早已经嫁人的嫁人,从商的从商,此次前往烂柯寺的姑娘们都很年轻。

她们听说过红袖招的那些传奇故事,却没有亲眼见过,直到此时看到小草和那个微黑的小姑娘如此亲热,才震惊地确认那些传闻都是真的。

桑桑早已不是当年老笔斋里那个不起眼的小侍女,长安城里的人们就算不知道她是光明神座的继承人,也知道她与公主殿下关系最亲近,更知道她便是文渊阁大学士曾静失散的孤女,当然最让桑桑闻名于世的身份,还是她与宁缺的关系。

宁缺与桑桑订亲,毫无疑问是长安城这半年里最轰动的一件事情,一位是书院二层楼学生,夫子的亲传弟子,还是备受陛下喜爱的大书家,一位是曾静大学士的女儿,公主殿下的好友,还有一个神座继任者的身份,虽然只是简单的订亲,依然闹出了好大的动静。

皇帝陛下赐下无数金银珠宝,无数大臣亲自到场,对于某些不知内情的人们来说,当天最震惊的画面,发生在西陵神殿专程派出高级神官道贺、并且如娘家人一般呈上无数妆匣的那一刻。

书院后山的师兄师姐们自然也有礼物,只不过在宁缺看来,那些穷酸至极的东西不提也罢,他更没有想到,夫子的手笔竟然是最寒酸的那个,连佳儿佳妇之类的词都懒得写一个,只送了盒甜酥点心!

“那个家伙?哪个家伙?”

宁缺走进舱室,看着小草说道:“简姨待你不错,居然让你做领班,但你可别仗着有她撑腰,就想爬到我的头上。”

小草哼了一声,不想理他,只是把桑桑的手紧紧抓着。

舱室里的姑娘们猜到了他的身份,连忙站起身来,款款行礼,一时间花裾微扬,暗香浮动,想着这个年轻人的身份地位,尤其是大书家的名声,美人眸子里的秋水渐乱,情思渐热,颇有跃跃欲试之意。

小草看着有些混乱的场间,微微蹙眉说道:“你们就别想太多了,回去问问楼子里的姐姐们,有谁能和宁缺真个亲近一番?全长安城的姑娘都不准接待他,这可是简大家定的铁律。”

这条铁律早已成为红袖招乃至长安青楼业里的笑谈逸事,姑娘们哪有不知道的道理,只不过想着此时已经出了长安,自己要与宁缺同船共度多日,在大泽上泛舟同行,哪里舍得错过这等机会,于是目光依旧炽热。

小草看着宁缺,无奈说道:“你都是有老婆的人了,能不能低调一点?”

“所以麻烦你不要老拉着我老婆的手。”

宁缺笑着走上前去,把桑桑的手抢过来,牵着她走出了舱室。

湖涛之声渐骤,舱内油灯微黯复明,桌上砚中墨汁轻摇,战船离了码头,缓缓向茫茫一片的大泽里驶去。

宁缺看着桌上那封薄薄的书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桑桑看着他手中的信,认真说道:“这是我们的。”

那封信是前些天在阳关城客栈里,崔湜离开之前留下的。

信很薄,里面只有两张纸。

一张纸上写着简单的几句话,另一张则是张五十万两的银票。

第二十五章

这是病吗?

初次相见,便送上五十万两白银,崔家真是好大的手笔,甚至大得有些难以想像,如此大数目的银两,足以在世间做出太多事情。

桑桑不知道崔家为什么送来这么多银子,但清楚宁缺如果收了这些银子,可能会惹来很大的麻烦,然而她想都没想,便认为这笔银子应该收。

——这可是五十万两白银,她这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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