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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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缺愣了愣,大怒说道:“你又黑又瘦,还当过十几年的小侍女,你以为那些有家世的公子哥会愿意娶你?”

桑桑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是当朝一品大学士的女儿,我是公主殿下的朋友,我是光明大神官的徒弟,书院里的二先生宠着我,我手里还有几万两银票,你说凭什么那些人不愿意娶我?”

宁缺气得浑身发抖,说道:“你不提银票还好,一提银票我便一肚子气,你居然把银票都分了,你真想分家啊!”

桑桑提醒道:“我们正商量我嫁人的事情哩。”

宁缺用力挥动手臂,斩钉截铁说道:“不准嫁!”

在他说出这三个字后,学士府书房内一片安静,曾静夫妇神情复杂,而桑桑只是默默看着宁缺,宁缺有些尴尬地放下了手臂。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终于知道桑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跟在自己身旁牙牙学语的小女童,而一旦长大便无法回去,小女童变成小女孩再变成少女变成小女人最后渐渐年华不再,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所以必须开始思考长大之后的那些事情,无论那些事情是喜悦还是酸楚。

小女孩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

他能眼睁睁看着桑桑嫁给别人吗?

无论是瘦瘦小小的清稚少女,还是青春正盛的姑娘,无论是婚后变得臃肿唠叨的她,还是白发苍苍躺在竹椅上的她。

只要她是桑桑,他就无法看着她嫁给别人。

他不准她嫁,那她凭什么看着他娶?

宁缺低下了头,有些无措,有些慌张,有些茫然,有些明白。

他明白了桑桑清晨离家时的感受。

他明白了自己的感受。

然而仅仅明白是不够的。

宁缺想起昨天傍晚时分听到的另一句话,身体有些僵硬。

他向曾静夫妇很恭谨地长揖行礼,请他们给自己和桑桑一个单独对话的空间。曾静夫妇互视一眼,叹息着走出了书房。

“我不能骗你,我确实很喜欢她。”

宁缺看着低着头的桑桑,说道:“你不用问我,我知道你想问些什么,我小时候偷看那些大姐洗澡的时候确实说过喜欢,在红袖招里看见水珠儿陆雪我也说过喜欢,但……她不一样,我是真的很喜欢她。”

桑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沉默不语。

宁缺接着说道:“而且问过你,你也说她很好。”

桑桑抬起头来,说道:“她确实很好啊。”

宁缺说道:“那你又不喜欢。”

桑桑说道:“很好不代表我就要喜欢。”

宁缺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喜欢?”

桑桑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我不喜欢你喜欢别人。”

书房里安静了很长时间。

宁缺低声说道:“但我已经对她说了喜欢。”

就像过去这些年里很多次那样,遇着真正难以抉择的问题,他总是习惯于从桑桑那里得到建议答案或者哪怕是精神上的支持,然而他忘了一件事情,这次的问题涉及到桑桑自己。

桑桑的小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没有生气没有愤怒也没有哭泣,她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我饿了,要睡了,你走吧。”

饿了所以要睡,这句话说得毫无逻辑。

宁缺看着她说道:“你不在家我睡不好。”

桑桑不说话。

宁缺说道:“那我饿了谁给我煮面吃啊?”

桑桑不说话。

宁缺忽然说道:“我给你煮面吃好不好?”

桑桑还是不说话。

宁缺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我先去静一静,明天我再来接你。”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向书房外走去。

桑桑走到书房门旁,看着向花圃里走去的宁缺,说道:“鸡蛋在灶房米缸里,煎的时候你少放点油。”

第一百六十四章

骂湖

宁缺回到老笔斋,推开铺门时发现铺门没有咯吱咯吱响,于是他想起来这是桑桑修好的,走进灶房把手伸进米缸摸出几个鸡蛋,于是他想起来这是小时候自己教给桑桑的方法,走到水缸边准备盛水煮面,看着满满的水缸,于是他想起来桑桑清晨离家出走前把所有的家务活儿都做完了。

他走出灶房,在天井里沉默站了很长时间。

他身上还背着黑伞,手里还提着箭匣,腰间还别着柴刀,整整一天时间,他一直奔跑着站立着,没有坐下,没有喝一杯茶,没有吃一点东西,但他这时候完全没有煮面吃的心思,只是怔怔想着心事。

墙角整齐的柴堆,前铺干净的桌椅,勾起了他很多回忆,至于具体回忆了些什么事情,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没有桑桑的家,每个角落里都透着股冷清的味道,他不能习惯。他不禁想到这才一天时间,自己已经孤单寂寞到难以忍受,离开长安去荒原的这大半年,桑桑一个人在家是怎么过的?

院墙上趴着一只猫。

那只猫抬头看着夜空里的星星。

宁缺看了一眼它,从墙脚柴堆里抽出一根柴扔了过去。

正在模仿孤独的猫儿被打扰了情绪,扭头冲着墙下的他发出一声愤怒的厉叫,然后跳下墙去消失不见。

没有桑桑的家,没有烟火气息,四处透着股寒意。

宁缺无法在这样的家里呆下去,所以他离开。

宁缺先去了礼宾苑。

大河国墨池苑的弟子们都住这里。

山山也住在这里。

礼宾苑里生着一大片竹林,纵使在冬季依然泛着幽幽的绿意,此时在夜里被灯光一照,显得愈发静谧。

宁缺没有进礼宾苑,他站在苑门对面的锦山假石间,沉默看着那处的灯光,看着灯光里的人影,他的视力很好,能够隐约看到最深处的那间厢房里,窗畔有少女的剪影,她正在专心地写着什么。

是在写很难写好看的宁缺二字吗?

宁缺静静看着窗畔的少女剪影,看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转身离开,向城南去。

长安城南,雁鸣山下雁鸣湖。

宁缺站在湖畔,沉默看着湖面,湖面上的冰层早已融化,只不过因为冬意犹存,所以冰块没有完全消失,而是变成了近乎柳絮状的物事,在遥远对面湖岸间的灯光照耀下,仿佛是无数道柔软的金线。

噗通!噗通!

他拣起石头向湖面上的那些黯淡金钱砸去,一块一块又一块,直到最终把自己眼前的所有冰絮全部砸成碎末才罢手。

先前拿干柴砸野猫,此时拿石块砸冰絮,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他现在非常不爽,他觉得自己的世界被破坏得不成模样,所以他不允许别人能够藏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偷偷笑话自己。

把手里最后一块石头扔到脚下,宁缺扶着腰喘息了半晌才平静下来,看着夜色下的雁鸣湖,用微哑的声音抱怨道:“鸡蛋在米缸里,煎的时候少放点油?你人都不在了还要管我煎鸡蛋时放多少油?有你这么抠门的家伙吗?蛋在米缸里,水在水缸里,你咋不说饭在锅里,你在哪里?”

“什么叫你养我?我杀马贼抢猎户,这辈子什么阴损的事儿都做完了,辛辛苦苦抢些碎银子都交给你收着,最后成了你养我?”

“你不要说什么我花钱花得多。我在渭城的时候喝过酒吗?赌钱……确实是赌,但那不一样是为了给家里增加收入?你什么时候看我去滥饮狂嫖过?老子在长安城里逛楼子什么时候给过银子!这样你还不满意?”

宁缺对着夜色下的大湖,扶着腰伸出食指,像个泼妇般大怒训斥道:“什么叫你不让我嫁我也不能娶?你给我说明白了,你到底想干嘛!你这个小黄毛丫头到底想干嘛!你给我说清楚了!”

“你问我到底有没有过想着娶你?”

“好吧,我承认有时候偶尔会想等你长大了娶你当老婆。但你还是个小姑娘,这事儿想想便罢了,难道还真能说出口?真说出口了你万一羞了要拿柴刀砍我怎么办?就算你不砍我谁知道还有多少人想砍我?”

“而且就算我要娶你,也不影响我多喜欢一些人吧?”

“我为什么要喜欢别人?”

“喂,我喜欢吃肉,不代表我就不喜欢吃虾,人本来就是杂食动物,我喜欢多吃两口别的又能怎样?你又能拿我怎样?”

“那你怎么办?”

“你跟着我一起吃啊。”

“你说什么?”

“我喜欢女人,难道你也要跟着我一起喜欢女人?”

“嗯,这个好像确实有点说不通。”

沙哑的声音在幽静的湖畔不停响起。

在学士府中,像上面这些对话根本不可能发生。

因为宁缺完全不敢对桑桑说这些话,他知道一旦自己真的这么说,那个倔强的死丫头肯定会转身就走,再也不给自己任何挽回局面的机会,而桑桑也绝对不会问出那些问题,但他知道她心里想问什么。

所以他只有在深夜的雁鸣山下,在寂静无人的湖畔,对着根本听不懂也无法反驳的湖水,像个白痴般连声痛斥,声惊湖鸟。

夜色下的大学士府一片安静。前些日子便已经备好的小姐闺房中,各色陈设华贵异常,妆匣里摆满了陈锦记的脂粉。

桑桑以前最喜欢陈锦记家的脂粉,但她今天看都没有看一眼,也没有理会那些丫环神情复杂的请安,只是默默看着铜镜。

铜镜琢磨得非常光滑,旁边镌着繁复的花草枝,一看便知道是很名贵的物事。

桑桑没有看铜镜,她只是看着铜境里的那张脸。

那是一张微黑的小脸,眉眼平淡无奇,头发因为营养不良而明显有些微黄偏软,那双曾经明亮的柳叶眼也变得有些黯淡,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张小脸都谈不上漂亮,甚至连清秀都不算。

“你长得真的很难看。”

桑桑看着镜中的自己说道。

从昨天夜里听到宁缺那句话,到清晨离开老笔斋,再到下午与宁缺重新相见,她一直都没有哭,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悲伤的神情,因为那是她一直在提醒自己不要哭,无论如何都不要哭。

那些弱质纤纤的大小姐扶着花儿可以流泪,因为她们好看,而你虽然也很弱,但生得这般难看,又哪里有资格哭呢?

桑桑很少照镜子,因为除了白之外她不怎么关心自己的容颜,也因为宁缺身为一个男人根本不知道怎么打扮小姑娘。

在岷山的时候,小女童偶尔会对着溪里的一洼静水,看看自己的脸,在渭城的时候,小女孩会对着木盆里的洗脸水梳头,来了长安城宁缺给她买了妆粉匣子,她终于有了一面镜子。

只是匣子里那面镜子太小,很难清楚地照出整张脸。

所以桑桑觉得此时铜镜上那张小黑脸有些陌生。

她觉得镜子里的那个人有些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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