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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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驳石墙上的浩然剑意飘落,漠然缭绕在他无知无觉的身体上,天地气息灌入的速度变得非常缓慢,却还在继续,而且看上去只要他活着便将永远这样继续下去。

他在被昊天遗弃的山脉深处入魔。

此时在遥远的荒原极北处,热海渐渐冰封,进入漫长的黑夜。

这一次黑夜来临,似乎将不再离开。

第九十一章

同一个夜

当他在穿山越岭的那一边,她在长安城里安静地等待。

同是寒冬,寒意的浓淡却不相同,好在黑夜还是那样公平,遮住天弃山脉时也遮住了长安城,深冬的临四十七巷里,老笔斋再次迎来了一个寻常的夜。

小小庭院里,桑桑坐在小板凳上,看着自己指尖那团洁白的光芒,微黑的小脸被照耀得光明一片,柳叶眼愈发明亮,仿佛在想念某些东西。

老人微笑看着他,双手笼在袖中,身上那件棉袄比从前干净了很多,花白的头发也被梳得很平滑,模样依旧普通,无法让人相信他就是西陵神殿的光明大神官。

前些天长安城里落了几场小雪,今夜雪止云散天地清朗,黑漆漆的夜穹上缀着千万颗星辰,平静看着大地上的建筑以及建筑里的人们。

神辉渐渐在细细的指尖熄灭,桑桑抬头望向天上的星星,认真问道:“老师,神术感知操控昊天神辉,昊天神辉就是阳光,那为什么星光也可以?”

老人把手从棉袄袖筒里抽出来,准备讲解数句昊天真义。

桑桑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眯着柳叶眼看着夜星,蹙着眉尖继续说道:“难道说天上的这些星星就是无数颗太阳?只不过它们离我们太远,所以看着小一些暗一些,修行神术时感受到的气息才会比白天要淡很多?”

老人感慨想着自己是在修行神术三年之后才想到这点,自己新收的女徒儿却如此早便发现了,不由生出喜悦骄傲失落微酸诸多复杂情绪:“从道理上讲应该是这样,但十几年前我曾经看过一眼星星的模样,觉得和自己想像的并不一样。”

桑桑收回目光不再仰望星空,看着老人慈祥的面容,认真问道:“老师,修行是通过操控天地元气操控兵器打人,我们修神术该怎样打人呢?”

老人笑着摇了摇头,心想徒儿竟是一心念念不忘用神术打人,真不知道她心里有什么事情让她如此执着,轻声说道:“昊天神辉最为澄静,为天地间所有元气之始之本,但它却又最为狂暴,因为它可以将天地间所有事物尽数净化为虚无。”

一片枯叶飘到桑桑的膝盖上,她看了一眼叶上残留的雪痕,轻轻用手拨开,看着老人继续认真问道:“昊天神辉靠什么净化世间一切物?像烧柴火那样?”

没想到小姑娘会用柴火煮饭来比喻神辉净化,老人哑然失笑。

然后他认真解释说道:“你可以把神辉想像成无数极细微的小颗粒,肉眼根本无法看到这些小微粒的具体模样,这些微粒可以发光,可以拥有近乎无限的速度,然而一旦以近乎无限的速度进行传播时,它们便会失去所有威力。”

“神辉力量的传播更像是湖水的荡漾,波浪里蕴含的力量便是它的威力所在,但你的比喻没有错,只有当神辉里的微粒开始剧烈震荡摩擦出非世间所能出现的剧烈高温时,才会展现出它独有的净化世间一切物的威力。”

老人看着桑桑若有所思的小脸,停顿片刻后,神情凝重说道:“神术是一种很强大的能力,然而能力越大责任便越大,任何想要拥有这种能力的人,必须要有与之相配的品德,必须内心纯净透明无一丝阴秽,持光明观,如此才能不被反噬。”

在他的眼中,桑桑从发丝到脚趾都无比干净透明,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会像发现宝藏般逡巡临四十七巷多日,认为她就是昊天赐给自己的机缘。

此时老人如此凝重述说着光明观,便是担心日后若自己离开这个世界,这个女徒会被世间黑暗遮蔽双眼,被尘埃蒙昧心灵,变得不再透明。

庭院里有一口井,井旁水桶里是刚刚提起来的水,星光渗进去却无法停留。

桑桑摇头说道:“透明没有颜色,而无论是阴秽还是光明,它们都是颜色。”

老人沉默无言,缓缓品味着女徒的这句话,竟觉得很有道理,隐隐约约间,他发现这种说法才是对的,感慨想道大概只有真正透明的人才会领悟到这点吧。

桑桑继续认真说道:“少爷以前教过我,力量就是力量,本身没有任何善恶之类的属性,不要相信任何有关先天善恶的说辞。”

老人看着她的眼睛,发现她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疑惑,只有肯定和理所当然的相信,神情微异,心想那个少爷倒似乎是个有趣的人物。

这些天他在老笔斋里,通过桑桑听到了无数那位少爷留下的废话或者是警句,他有些好奇那位少爷究竟如何才能养成那等现实而肯定的理念,又有些感慨于那位少爷的幸运,竟能让桑桑如此无道理地信任并且依赖。

“既然你对神术威能比较感兴趣,那让我们来尝试一下。”

老人微笑伸出食指,指尖出现一团光焰,神圣洁白的光焰没有任何温度,然而下一刻庭院便被干灼的气息笼罩,光焰里的高温开始散播。

“我们首先需要做的事情,便是如过往这些天一样,感知然后凝练天地间的昊天神辉,然后以敬畏心意请求神辉在光芒之外散播它的热与威能。”

那团洁白的光焰从老人指间飘落,落在先前被桑桑自膝头拂落的冬叶上,嗤的一声轻响,冬叶上的残雪痕迹和叶片本身瞬间消失无踪,连一丝青烟都没有。

桑桑看着这幅画面,低头静静思考了片刻,然后抬起头来,学着老人先前的模样伸出自己的食指,圆融可爱的光焰生于指尖,光焰中蕴着恐怖的高温。

老人看着她指尖上那团光焰,虽说这些天已经从这个小女徒处感受到了太多震撼,苍老的眼眸里依然难以抑止地涌现出惊叹和喜悦满足的神情。

看一眼便能凝结昊天神辉,再看一眼便能运用昊天神辉?

老人被赞为继千年前那位传奇人物之后最出色的光明大神官,是世间距离昊天最近的那个人,然而他很清楚自己做不到这点,千年之前那人也做不到。

桑桑看着自己指头上的那团光焰,小脸上流露出犹豫的神色,似乎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她望向灶房,看着灶下的木柴和灶上的水锅,想想先前准备烧水来着,柳叶眼骤然一亮,轻轻一弹便把指尖的光焰弹进了灶眼里。

那团圆融的光焰飘进灶眼,轻轻落在干柴之上,只听着嗤的一声轻响,干柴瞬间被点燃,开始熊熊燃烧,不过片刻功夫,水锅里便冒出了丝丝缕缕的蒸汽。

飘进灶眼里的光焰没有把干柴烧成青烟,说明桑桑凝结的神辉无论在精纯度和威力上离真正的神道强者还有难以逾越的差距,然而她的小脸上没有丝毫挫败情绪,反而露出了开心的笑容,想着没有浪费干柴也没有浪费指尖的烈火,真好。

然后她说道:“老师,水已经热了,可以洗碗了。”

老人站起身来,有些笨拙地卷起厚厚的棉袖,向厨房方向走去,心想幸亏今天吃的是清汤鱼丸面而不是鸡汤面,碗上应该没有沾太多油,应该会比较好洗。

第九十二章

世间哪里有闲人

老笔斋不养闲人,除了宁缺。

桑桑收容老人在此生活,甚至被他用尽手段说服开始修行神术,真诚称他为老师,但她想着相遇之前老人那副窝囊模样,便安排了很多家务事给他,以免他变成提着茶壶逛大街晒太阳剔牙有事装可怜无事骂儿媳的那种惫赖老者。

老人最开始的时候很不适应。自从数十年前离开宋国那个小道观后,他便再也没有做过洗碗抹桌子之类的杂事,无论是坐在神座之上还是被囚禁在桃山后麓的幽阁之中,都有无数人侍奉他的生活,身为云端之上的神座,双手哪里沾过阳春水?

然而现在他必须学会这些事情,因为这是桑桑的要求——他是桑桑的老师,他也认为传人应该学会尊师重道,但他更清楚,如果自己不听这个小姑娘的话,那么自己随时都有可能不再是她的老师,而这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事情。

于是,这位数百年来最优秀的光明大神官,在傲然叛离神殿、一手破除裁决大神官亲自布置的樊笼阵后,却在桑桑面前落入了生活的樊笼。

如果让世间的昊天道虔诚信徒们知晓老人如今的遭遇,知晓他在长安城一条陋巷之中洗衣做饭扫尘佝腰做着杂役,只怕会悲愤地昏死过去。

再如何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旦做的次数多了,便会习惯直至麻木甚至开始乐在其中,光明大神官似乎也逃不出这等天理循环,老人卷着棉袖,站在灶台边,手中拿着丝瓜瓤认真专注洗着碗,因为动作愈发熟练而且看样子今天不会摔坏碗下意识里高兴起来,苍老雍容的脸颊上流露出孩子般的得意神情。

做完桑桑安排的家务活,老人走回前铺,用两张方桌拼成一张临时的床,从陈物架后面的角落里抱出被褥铺好,吹熄油灯躺了上去准备睡觉。

冬夜的星光洒在临四十七巷间,通过铺门上的花格透进来了些,老人看着地上如霜般的星光,压紧漏风的被角,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

他很满意自己离开桃山的决定,很满意自己来长安城的决定,很满意现在的生活,于是他忘记了自己当初为什么要离开桃山,为什么要来长安城,甚至很少想起那抹黑色的影子,或许是他下意识里想把这段日子延伸得更长一些。

能够找到传人是一件幸福的事,能找到像桑桑这样一个神道传人,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老人相信千年以降,昊天道门绝对没有出现过这种人物,此后千年大概也不会再出现,桑桑一定能够继承自己的衣钵,并且将会比自己走得更远,并且终将看到他曾经痴醉瞥过一眼的那方神妙世界。

老人感觉到自己离死亡已经不远,然而在死前已经能看到死后的将来,并且是明媚的令他喜悦赞叹的将来,怎能不喜乐。

铺后宅子里的桑桑也准备睡了,装了一桶剩下的热水开始烫脚,白莲花般光滑细嫩的小脚丫子轻轻踢着水,就像小鸭子在池塘边戏水一般。

一个独自居住十四岁的小姑娘,收留一个来路不明的老人,而且那老人事先还贼兮兮在老笔斋外窥视多日,这事看上去怎么都有些不妥,但桑桑就这样做了。

这并不代表桑桑是一个善良易骗的人,她或许善良,但跟随宁缺在这尘世间打滚多年,哪里会不知道人心险恶,当初之所以会收留老人,是因为她看到了老人指腹间渗出的那抹圣洁光辉,然后确认学会神术后可以帮宁缺打架。

这个理由很重要——过去十几年来,都是宁缺为了她打架杀人,她只能瑟瑟躲在大黑伞下,偶尔喊那么几声,而她觉得现在自己已经变成大姑娘了,应该可以多做一些事情,比如在必要的时候帮宁缺打架,帮宁缺杀人。

相处久了,桑桑甚至和老人之间生出一种家人般的亲近感觉,因为她能感觉谁对自己真正的好,她发现老人对自己只比宁缺对自己的好差那么一点点。

“也不知道少爷现在在做什么,荒原那边很冷吧?”

桑桑睁着眼睛看着屋顶,小手撑在微凉的炕上,想像着宁缺在荒原上的生活。这是她和宁缺分离时间最长的一次,怎么也习惯不了。

因为宁缺不在家,她觉得屋北头新砌的炕没必要全部弄暖,于是习惯性地开始节俭,这些天炕下的银炭数量少得有些可怜,炕面凉得有些沁人。

从柜子里取出宁缺留下来的那些符,她小心地粘在贴身内衣外面。按道理讲,除了宁缺别人无法激发出这些失败火符里的热意,他明显忘了这事。但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开始修行神术的原因,她的小身子渐渐暖和起来。

天启十四年的冬天要比以往来得更早也更寒冷一些,桑桑把小手举到嘴边,轻轻呵了两口热气。看着弥散在眼睫毛里的水雾,她想到一些事情,怔了怔后从大厢柜里抱出宁缺用的被褥,开门走进前铺,轻轻盖在了老人的身上。

温暖的被窝是起床最阴险的敌人,所以第二天老人醒来时已经晚了,他看着铺外大亮的天光,想着忘了排队买酸辣面片汤,不由大惊。

待匆忙起身准备洗漱时,他在井旁的小板凳上看到了一张用石头压住的纸条。

纸条上是桑桑青涩却很好看的笔迹。

“夜里才想起来有个姐姐喊我去她府上吃饭,大概一天都会在那边,老师你不用等我吃饭,如果起来晚了买不到面片汤,就去隔壁铺子吃吧,我对吴婶说过。”

昊天道南门观黑瓦上的积雪,在晨光下静静望着不远处的朱红宫墙。

大唐国师李青山轻轻咳了两声,看着案上的宗卷,微微皱了皱眉头。

前来禀报的天枢处官员揖手行了一礼,神情凝重说道:“十三先生离开王庭,想必现在已经进了天弃山,也不知道他究竟能不能找到魔宗山门,至于那卷天书……国师大人,如果朝廷不派高手过去,只怕很难在神殿眼前抢到手。”

李青山摇了摇头,沉默片刻后说道:“陛下让宁缺去荒原时,朝廷并不知道天书之事,后来决意让他去试试,也与朝廷无关,和南门及天枢处更没有关系,这是书院二先生的意思,那么这件事情便是书院的事情,你无须多想。”

无须多想,那是因为多想没有任何意义,那卷流落在荒原上的天书,足以引起太多势力的注意,尤其是西陵神殿很明显为此做了很充足的准备,虽然情报中说掌教大人与三位神座还在桃山,但谁知道观里会不会去人?

面对这种局面,大唐帝国除非全面出击,才有可能战胜神殿抢到那卷天书,然而朝廷很明显不可能这样做,由书院出面才是正途,只是李青山也极为不解书院为何会把希望尽数寄托在宁缺身上,要知道那个家伙境界实在是有够糟糕。

李青山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耗费太多时间和精力,开始阅读天枢处送来的别的卷宗。他现在的心神全部放在搜寻光明大神官的踪迹上,夫子远游,却有这样一位强大可怕的神座潜伏在长安城里,无论陛下还是他,都会感到强烈的不安。

在故将军府的那次伏袭最后以失败告终,虽然帝国没有遭受到任何损失,但昊天道南门及军方密谋良久联合出动,却毫无所得,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场惨败。

那一役中,李青山未曾与光明大神官正面交手,但他知道自己败了,而且失败的方式让他觉得很羞辱。如果他知道对方这时在当洗碗工,心情或许能好些?

你究竟藏在哪里?

踩着乌桐木地板,国师缓步走出殿门,站在栏畔看着凋花残雪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拂袖离了南门观。他的大弟子何明池匆忙跟了上去,看了一眼晴朗的天,想着今天大概不会落雪,却依然还是把那把黄纸伞夹在了腋下。

万雁塔寺顶层。

黄杨僧人正在抄写佛经,听着身后响声,回头望去,看着李青山微显憔悴的面容,在心底轻轻叹息了声,起身相迎。他看着对方疲惫神情,说道:“依照天谕神座的说法,明字卷应该在荒原复生,脱不开魔宗山门的位置,但前些时日你起意算了一册,朱砂笔在地图上指的位置却是在呼兰海畔,两地相差还有些距离。”

塔顶清静,黄杨也没有使唤小和尚的习惯,二人之间的对话不虞被旁人听去。

李青山摇了摇头,说道:“那卷天书终归是道门圣物,朝廷实在是没有出手的道理,我南门更是立场尴尬,如今既然书院接了过去,我便不再理会这事。”

黄杨静静看着他,忽然说道:“那件事情你难道要一直理会下去?”

李青山平静说道:“光明神座在长安城里,陛下不会允许神殿派人前来,那便是我的责任,我是大唐国师,便有守护帝国和这座都城的责任。”

然后他看着黄杨认真说道:“你这些日子也要小心一些。”

黄杨僧人合什,缓声说道:“光明神座是何等样人物,我只是一个与世无争躲在破塔里抄经书的小人物,他怎会想着前来与我印证修为。”

说完这句话,他走到塔畔,看着冬日晴空下的雄壮长安城,平静微笑说道:“如果他真的敢来,我虽无能,他若不展露真实大境界暴起,想来也没道理就悄无声息把我从这个世间抹除,到了那时,长安城这座大阵瞬间便能镇压了他。”

现如今无论是西陵神殿还是大唐帝国,都不清楚那位光明神座逃离桃山之后为何要来长安城,若说是为了那个预言和十余年前的旧事,总觉得有些说不通,如果他想要对大唐帝国不利,那么李青山和黄杨僧人无疑最可能成为他的目标。

在这种情况下,黄杨僧人先前那番话便有着以身饲虎的悲悯和大无畏。李青山看着他身上那件旧僧衣,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太被动,我们必须先找到他。”

黄杨僧人回过身来,发现李青山身前多了张棋盘,他的手正向着棋匣伸去。

他微微一惊,说道:“你又准备起卦?”

李青山右手探进棋匣,触着微凉的棋子,点了点头。

黄杨僧人皱眉说道:“你的窥天之能要以寿数为代价,何至于此?”

李青山平静说道:“这些日子,师兄一直在长安城里寻找光明神座的踪迹,直至今日依然一无所获,他冒偌大的风险,我也总要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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