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剩下的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大雨倾泄而下，所有停在城外的夜云将士们都眼睁睁看着陛下飞跃上马，朝着城内血流成河的长街提刀奔去。

“陛下当心！”

绾玉张了张口想要阻拦，话说到一半却又咽下。

她听到身后传来进军的号角，扭过头，看到脸色愠怒悲痛的墨知箐定定看了片刻城门两旁堆积如山的同袍尸体后，领营朝城中冲去。

绾玉面色发白地看着，她忽的大喝一声拍马，带领剩下的人朝着云伊儿他们离开的方向紧随其后奔去。

雨混合着战马马蹄声敲打在残破渗血的街石上。

城内还有残留的敌军，云伊儿挥刀斩去了朝她袭来碍事的余越小兵，不顾一切地穿过层层废墟，忽的勒马停在了长街中央。

风夹杂着血雨呼啸而过，她停在一片高高的废墟上鹿眸大睁，僵硬地握着缰绳。

她的身侧是无数被长杆捅穿躯干，高高挂在长街两旁空中示众威慑的战奴尸首，一个挨着一个的尸首接连不断，立满了望不见尽头的长街。

“疯了……”

同样急停在她身后的绾玉脸色煞白地抬起头，浑身颤抖地开口。她的唇齿在冷雨中打着颤，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惨状，喃喃自语。

“靖司羽她疯了……她怎么会做出这种…

贺宥容也疯了，他怎么敢和她，谁允许他带着战奴营和这种疯子困死在城里，去做这种…！”

她没听见云伊儿的回话，几十名发现她们到来后杀红了眼的余越兵将朝两人直冲而来，云伊儿挥刀迎了上去。

面覆鬼面的少女发力劈下，又横扫，刀光在雨里带着血迹飞旋，狰狞的怒鬼面甲上溅满了鲜血。她像是在雨夜化成了一具无知无觉的傀儡，只是凭着本能一次次挥刀砍倒来犯的敌人。

她身边最后一名敌人倒下了。

云伊儿双目通红大口喘息着，她茫然地抬起头环顾四周，忽的听见东处隐约传来兵刃对击交错的碰撞声。

雨夜中，她直起腰身朝身后众兵大喝，语气凄切悲怒。

“我们的将士还在拼死奋战，所有人随朕剿灭敌军！”

冲进残渠城中的夜云将士朝着城内未尽的交战方向涌了过去，云伊儿策马冲在最前，她的鬼面在一次迎面劈砍中砰然碎裂，露出苍白娇妍的脸。

她从未冲得这么快，雨和血顺着她眉间通红欲滴的云纹坠了下去，云伊儿奋力格开来敌，在一片布满刀枪残甲的废墟里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

浑身披血的男子身上玄甲已经残破不堪，单手拄着玄枪半跪在地，兀自强撑着漠然抬头，望向周围围成一圈，小心翼翼提枪朝他试探攻来的余越伤兵。

云伊儿身子僵硬了一下，看到贺宥容的左手死死握着抵在地上的剑，血顺着他小臂深可见骨的枪伤淌下，混着雨落在止不住微抖的剑上。

她握着刀脸冷了下去，一旁赶来的绾玉朝包围射出了箭，被射中的伤兵倒下，剩下的人齐齐扭头，只见玄甲乌发的女子已经骑马冲到了他们面前，眸色通红旋腰朝下挥刀。

剩下的夜云将士很快冲散了包围的人，贺宥容踉跄着收枪起身，他还未站稳，便觉得身后撞上了一个温热的身躯。

几天几夜的混战让他脑海一阵阵发昏，下意识想要提剑挥开，但随即他的腰身被人紧紧抱住，他低下头，看到那双带着护甲的手像是要把他揉进身子里似的紧紧箍住，纤长十指用力绞着不愿松开。

夜云的将士在雨夜里静默站着，云伊儿旋风般奔下马，扑到了贺宥容身后。

“阿容。”

他听见身后传来云伊儿带着颤音的低语，贺宥容艰难地抬起酸胀到察觉不出痛楚的手臂，沾着血的五指默默握着她冰冷的护指摩挲，像是在安慰又像是眷恋，哑声道。

“陛下，奴身上脏。”

他嗓子哑得听不出语调，身后的人环得更紧了，云伊儿闷闷地摇头，像是在别扭地想要证明什么，努力把他的身子转过来。

贺宥容低头，看到了云伊儿拼命摇着头，满脸雨水眸子通红的脸。

“不脏的，阿容不脏。”她望着他吃吃笑了起来，一副纯真明媚的模样，又后退几步指了指自己的玄甲。

“你看，我身上也都是血…”

贺宥容眸色松了下去，他刚想再说什么，抬头时忽的神情在一瞬间变得苍白骇然，朝她提枪匆忙奔去大喝。

“阿伊小心！”

倒满尸首的包围圈中，一名面容凶狠的余越将领满身是血地从伤兵中爬出，握住一旁的残枪朝云伊儿刺来。

“——！”

长枪穿透胸甲的碎裂声自云伊儿耳边响起，她被猛地推了一个踉跄，只来得及堪堪扭头，看到原本在她身后的那道身影在她的面前顿住，双手朝前紧握住什么。

咣当一声，贺宥容手中的枪摔在了雨地里。

“贺宥容…？”

云伊儿喃喃地去唤，他晃了一晃，随即踉跄几步向后倒下。

她一下抱住了他，贺宥容的嘴角开始涌出大汩大汩的鲜血，锋利的枪头穿透胸甲没入了男子的体内，血顺着他胸前碎裂的残甲淌了下来，流在雨地里扩散消失。

所有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怔住了，云伊儿看到血不断涌出的一瞬间只觉得眼前轰然发黑，她垂下眸子时终于止不住地抖了起来，浑身都要像是被这场雨击得粉碎。

少女顺着他瞬间苍白的脸低下头，看到贺宥容的双手紧紧攥着沾着血的枪身，星眸死死盯着前方不肯移开。

“锵！”

从他身后直刺飞出的长刀贯穿了持枪的伤将，长刀在雨里破开雨幕带着恨意向前冲去，直直将对方钉在了一旁的断壁上。

那伤将头歪了歪，没了气息。

“哈…哈啊……”

云伊儿喘着粗气收回手，贺宥容松开了那柄断枪，枪身落地，她慌乱地看着他穆地软倒在自己身上向后栽去，颤抖地想要拿手去按住他胸口的伤。

这一次她没有按住，云伊儿眼睁睁看着不断从自己指缝间渗出的血，眸子大睁开始控制不住地掉泪。

大雨中，贺宥容死死拧着眉望着她，他似乎想努力扬起嘴角，但尝试了几次后皆不能使出气力，只得作罢。

他用尽全力握住了云伊儿的手腕，低哑微弱地开口道，“别哭，看起来像是我就要死了。”

云伊儿疯狂地摇头，听见绾玉在一旁焦急地唤着自己，然后她一边落泪一边笑了起来，但那笑声像是哭了般难听。

她跪在地上吃吃笑着，轻轻拍了拍对面前撑靠在她身上，止不住咳血的男子侧脸道，“贺宥容，你不要开玩笑好不好，这不好玩，你快起来…”

她见他只是看着自己没有做声，扯了扯嘴角忽然崩溃了一般抖了起来。

“你说过要和我一起回南询的！

我们要去看花海，去紫竹林对不对？还要去看南疆没有见过的雪原，贺宥容，你骗我…你骗我，你个大骗子！”

贺宥容看着她，忽的抬手蹭了蹭云伊儿通红的眼眶。

他的神情放松了下去，然后强撑着扬唇，“陛下，奴和战奴营的诸位等到您了，我们没有让您失望。”

“是朕的错，是朕错了…”

云伊儿听得这话，颤抖地捂住脸，她像是咬牙切齿般一字一顿道，“早知道会这样，朕就应该，朕就应该杀了那些…”

她忽然襟了声。

大雨中，贺宥容握着她的手腕用力朝她的唇吻了上去，毫不顾忌地在众将面前拥住了她。

一丝丝甜腥顺着云伊儿的唇间弥漫开来，她被这个带着孤绝执拗的吻惊得呆住了，听见男子低声微弱地喃喃。

“阿伊没有错，阿伊若真是杀了那些人…和我又有什么区别。”

他松开了唇，这一下耗尽了他的力气，贺宥容靠在她的肩头低喘，见她只是仰着头怔在原地，轻声道。

“陛下，奴身份卑贱，无法去爱您…只有以命还恩。

方才的那点逾越，就当是我最后的肆意妄为吧。”

云伊儿没有再听见贺宥容说话，雨打在她的肩头，少女低下头，看不清神情。

“他昏死过去了。”

绾玉见雨中的两人终于没了动作，这才冒险上来，小心翼翼探了一下贺宥容的颈脉和伤势，这才斟酌开口，不敢去看陛下的脸色。

“他身上伤得太重，就算是巫医倾力而为…只怕也难保救活。”

云伊儿冷冷地垂着头，一言不发。

错落的马蹄声从不远处的长街上传来，云伊儿抬起头，在层层叠叠的夜云将士身后，她看到了一抹高挑的青衣身影。

随之匆匆赶来的还有率队追至的墨知箐，剩下的余越残兵悉数朝着这个方向涌来，枪尖在雨地上划过的锐响惊动了尚在怔忡的夜云众兵，他们看着原本跪坐在地的陛下身上忽的迸发出锐利的恨意，死死抬眸盯着那个提枪的青甲女子。

“…靖司羽。”

云伊儿咬着牙，发出这三个字。

“哦？你的情郎。”

身披残甲的高挑女子收了马缰，冷笑看着贺宥容，咧开嘴笑了起来，“稀奇，一个下劣奴隶…值得夜云百战不殆的国君一路急奔赶回来。”

她身后的余越残军集结起来，靖司羽看着云伊儿沉着脸将贺宥容交由绾玉安置，面无表情地走过那名被钉在墙上的残兵，拔出长刀。

“原打算卖余越国君一个面子，放你离开。”

她喃喃道，将刀上的血水甩落，兀自低语着，“但朕改变主意了。”

云伊儿抬眸，握刀站在原地平静开口。

“朕打算就在今日，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