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竹林间青叶翻飞，逆行从两人身侧卷过。

两人一跪一坐在竹林地上。云伊儿在斑驳叶影中扬起头，她乌色的长发从肩头倾泻而下，垂至地面，凝如白玉的脸上眉间一抹坠云纹浓郁似滴血，眸子明澈带着些许朦胧，小巧唇尖轻抵上贺宥容微抿下垂的唇。

他的唇比她想象中还要冰冷些，触上时，神情向来孤冷阴沉的男子脊背微不可察地僵硬一瞬，随即仍旧规矩地低头跪坐在她面前。

竹影中，贺宥容像是怕她受惊逃跑似的握紧了放在膝上的五指，自甘承受着这个如同蜜糖般的惩罚，喉结微滚不敢妄动。

云伊儿一吻落毕，趴在贺宥容胸前细细瞧着，见他仍旧保持着这个姿势跪坐得笔挺，一直拧紧的长眉倒是舒展开来，忍不住掩唇偷偷地小声笑了，抬指搭在他肩头去摘那条蒙布。

竹影摇晃，黑布从他挺立的鼻梁上顷刻滑落，神情萧索的男子仍旧闭着眸，原本森然外放的气场在此刻却倏忽间如沙般消散，羽睫在感受到冷风后微颤，缓缓睁眸。

他的眉眼挡在竹林阴影下，看不分明。竹枝沙沙地响着，几缕日光透过叶缝，云伊儿窥得那双默然孤冷的眸中有一瞬怔忪闪过，随即被微掩的羽睫压下，再抬时骤然深沉地凝望向她。

竹叶纷纷而落，贺宥容的眼底似有孤寒涧水自陡峭的暗流下飞溅而过，又蜿蜒流向更为深邃的寒潭中。

云伊儿被他这般眼神看得不自在，脸上莫名染了绯色，顿时侧过眸避了避，记起身份后又不甘示弱地瞪回来。

她像只被惹毛后的小兽，瞪得毫无说服力，脸颊气得微鼓倒是显得娇妍可爱，“怎么啦，你不喜欢这个呀？朕可还有好多好多点子可以罚你呢。”

贺宥容依旧在专注看着她，他撑在地面的手臂上还箍着刻有奴籍的臂钏，五指微紧在地上摁握成拳，像是在确认什么。

他见云伊儿脸色绯红略带茫然地回看自己，原本握紧的五指又穆地颓力松开。

这一局到底是他输了。他想，主动满怀欢喜撞向自己的是她，可先动情的人到底却是他，自己这次陷了进去，就再也躲不掉了。

他听得自己心口如擂般跳动的心声，弯腰在云伊儿铺开的素白裙边伏下，跟随心意虔诚吻上她的裙角，闭眸低声道。

“奴多谢陛下惩罚。”

他听见云伊儿在他上方欢快笑了起来，如刀刻般的眉眼在阴影中逐渐柔和，抬头去看。

她笑得宛如铃动，日光明亮地照耀在她白皙的脸上，那抹坠云纹嫣红地落在眉间，映得白裙少女恍若谪神。

她似乎很不习惯在这种氛围下接受跪拜，于是拉起他的手，埋头在跪坐在原地的男子胸前蹭了又蹭，带着满心欢喜喃喃。

“朕就知道阿容最好了，不像那些只想着从朕身边分得半杯羹的男子，眼里只看得到那座华美的后殿，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她说到这里语气带了难过，闷闷地将头埋进贺宥容怀里不肯抬起，像是怕暴露了什么般低语，“…真讨厌，朕不喜欢他们。”

贺宥容跪坐在地有些不适应地抬了抬手，垂眸看着自己怀里隐约带了哭腔的少女，随后默然抱住了她。

“奴都明白。”

“……阿容，我好冷。”

云伊儿闷闷地低喃，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这座宫里好冷，我就快要冻死了。”

他沉声抚拍着她的肩头，穆地想起那日在温泉畔无意窥见的少女胸前的伤痕。阴影下他的眼神晦暗莫测，像是孤寒锋利的剑，却极尽柔和地环着她，一言不发。

他不能留她一人在那处绝寒的孤高巅峰，她像是被锁在华美宝座上的绝美傀儡，一举一动都被座下的无数双眼睛盯着，稍有差池不慎便会堕入深渊。

“陛下放心，奴会在您身边。”贺宥容最终低声说。

“嗯，你要陪着朕。”云伊儿很满意他这样的安慰，依赖般埋在他怀里闷闷点头，又觉得不够凶似的信誓旦旦威胁，“你可不许走啊，你若是走了…朕一定会讨厌你的。”

贺宥容听得这话，原本打算拍在她肩头的指节微顿，眼底露出一抹苦笑。

“好，奴不走。”

他拍了拍哄道，又用几乎察觉不到的声音道，“哪怕奴有朝一日不在…也会永远在暗处望着陛下。”

竹叶纷飞，云伊儿紧紧环着他劲瘦的腰，也不知是听到最后一句没有，肩头起伏逐渐平缓。

——

云伊儿从竹林中离开后已经是接近傍晚。

她刚换好衣物将香丸托人交给巫医，便看到绾玉站在殿门口托传令护卫请见自己，脸上神情说不上明快。

她还沉浸在下午和贺宥容的玩闹亲热中，揉了揉太阳穴强行让自己绷住那副嘴角忍不住上翘的表情，挥手叫她进来。

“出了什么事？”她问。

“是之前陛下让臣去查的事。”

绾玉站在桌前，见云伊儿直直看着自己脸色有些犹豫，又猛地一拜，“先前您让臣去探查贺宥容的亲眷近况，眼下已是得到了消息。”

她默了默，将一卷谍报交给脸色骤沉的少女。

“贺宥容伏罪，南华贺府的正夫人被斩，女眷悉数被充作营妓。

他的那两位妹妹，最小的庶妹得知消息，在府中干脆利落地自缢而亡，留下来的三妹则被流放至边疆营坊…那些押送的人得了朝中敌党的令，在路上便对她动了手脚。

他三妹是个娇贵身子，根本受不了那种事，硬生生被折辱昏死。据谍报所说，她的尸身被丢下山崖，活生生喂了秃鹫野豺。”

她还想接着说什么，见云伊儿愈听脸色愈黑，死死盯着那张纸指尖微抖，穆地一把揉皱借着烛火点燃，看着灰烬在指尖纷纷而落，眸子发红。

“呵…”她吐出一口气咬牙，没有去看不敢再说的绾玉，“全府尽灭，他们倒还真是懂得不留活口免遭报复的道理。”

“那陛下，还要和贺宥容说吗？”绾玉犹豫问道。

“你先退下吧。”云伊儿拧眉摆了摆手，“暂时不要告诉他。”

她说完记起竹林中勾着竹叶逗她的意气风发的男子，心口穆地一痛又摇头，“不对，贺宥容方才从血海牢狱中挣扎爬出，好容易有些生机。最好之后都不要让他知道这种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