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林间浓雾弥漫，只听得马蹄疾奔踏过地上枯枝。

“驾！”

云伊儿清喝一声，高扬马鞭用力抽下。

破空声几乎将周围的浓雾挥裂一条缝隙，她座下棕鬓马顿时长嘶一声腾空而起，以帕蒙面的少女当即握紧缰绳紧贴在马背上，跃马跨过一道阴冷湍急的暗河。

她一袭玄裳覆了软甲，眉眼定定如霜，欺身伏在跃起又落下的马背，泛白指节紧攥几乎要将手中的皮革缰绳捏断。

快些，再快些。

她当真是一刻也不愿在这条可怕的林径上待着了。

云伊儿急切想着，又拢了拢臂弯。

马蹄踏过地上蛇尸，她的身前正坐着气息微弱的贺宥容。男子脸上蒙着半张黑布，露出的眉眼隐忍冰冷，眸子半垂，几乎辨不清是否还存有神智。

他先前上马时几乎连抱住自己腰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得任由她环着腰坐在马前，由着对方加鞭策马。

男子身形到底是比她高上不少，哪怕是刻意折腰，如今坐着仍旧和她持平。云伊儿掠过一眼正撑着身子侧在她肩头软甲上的贺宥容，听得自己身前的气息愈发难以察觉，连忙唤他的名字。

“贺宥容，醒醒。”

贺宥容吸入蛇瘴太久，自从上马后已是几乎陷入了昏沉。

他原本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替云伊儿指路，渐渐地声息便弱了下去，此刻忽的被这一声激醒了神智。

他清醒一些后原本垂落的羽睫微抬，只见自己正侧靠在云伊儿肩头，眼前尽是半蒙素帕的少女帕尾那点细小的红豆花在乱晃，当即心底一怔就想要挣脱起身。

——自己纵马多年，头一遭被比自己小上不少的女子揽入怀中扶在马上，更别提如今还毫无知觉地靠在对方肩头。

贺宥容来此地后虽时常在言语上与云伊儿互相调谐相争，但依旧是个重礼的性子，眼下更是觉得胸口闷涨，只觉得满脑子都是自己逾越了的自责念头。

甚至还有些羞耻。

他来到夜云头一次骑马，竟然是在这小女帝怀中。

傲骨铮铮的将军根本受不了这个，立刻抬臂起身，顿时觉得喉中干涩难咽，猛地呛咳起来。

“你做什么？”

云伊儿刚唤完一句，便见这人不管不顾地在自己怀里乱动，想要挣脱起身，当即一勒缰绳越过条榕树根，臂弯紧了紧嘴上低斥。

“别动，你不要命了？若不是看在你方才相助的份上，谁愿费心救你。”

“……”

贺宥容身子无力一下被她摁在肩头，他眼前昏黑似是有万千星点在闪，鼻间缭绕得全是她身上那股氤氲冷香，抬手挣了挣索性放弃挣扎。

马蹄声愈发急快，他将头沉沉埋在云伊儿颈间，嗅着那点氤氲冷香，竟觉得原本艰涩的呼吸此刻竟有些缓解，心下清爽意外地安宁不少。

他自幼孤苦无靠，哪怕是生母在世时都极难有如此举动，眼下被云伊儿一个外人突如其来环着，软玉相依倍感羞辱之余，心底又隐约渐升起一些别样的情愫来。

“…奴多谢陛下。”

最终，贺宥容缓过一阵后艰难地抬唇，将这点莫名情愫化成忠恳之情，低声朝她道谢。

他的耳旁只能听到呜呜风声与快马加鞭的轻斥，云伊儿没有回话，她覆着软甲的胸口与他的胸膛相贴，心跳如擂相合。

——

半柱香后，云伊儿勒马后仰，直直停在冷泉深处。

冷泉中央的巨大古榕将白雾截断，她眼前所见清晰许多，轻吆一声率先翻身下马，扶着踉跄跌下的贺宥容靠在树下。

她系好马后，又颇为担忧地望了一眼湖上依旧升腾的蒙蒙雾气。

算算时辰已是下午了，可瘴毒依旧没有消散的势头。

果真要等到傍晚了吗？不知绾玉和墨知箐两人有没有被浓雾困住。

云伊儿在心底郁闷地哀叹口气，又回头去看靠在树下的贺宥容。

一身黑衣的凉薄男子正面色苍白地靠在树下，垂眸不语。古榕上垂下的藤枝翠绿蜿蜒，将浓重的阴影投在他的额上，影影绰绰辨不真切。

她惊忧心焦一路，如今缓过来神只觉得嗓子里火辣辣地干，见此地无瘴，便从一旁藤条上摘了片巴掌大的翠绿藤叶，卷起成个小斗后踮脚弯腰，将手臂探入湖中，舀了一瓢冷泉仰头喝着。

林中的冷泉冷冽甘甜，灌入喉中后清爽怡人，她先前那点心忧顿时消散了大半。

云伊儿顿时恢复神采，砸砸嘴后又瞧去仍旧气息微弱的贺宥容，见他额上止不住地渗着冷汗，于是撇撇嘴决定好人做到底，又摘了一片藤叶握在手中。

贺宥容原本正在树下依着，昏沉中只觉得脚步声逼近，还未努力撑起发沉的眸抬头看，便感觉脸上黑布被人轻手轻脚扯下，早已干裂崩开混着血腥的唇中忽的涌入一股冰冷清水。

泉水清冽滚入喉中，贺宥容身子无力，只得任由对方托着他的肩膀举起藤叶，将水灌入他喉中。

冷泉半进半洒地顺着他的唇角滚落，滑至他高仰的脖颈，滴在锁骨上渗进衣领，晕染出一片浓郁的墨色。

他自清晨同其余奴隶进入林中后，被困于蛇瘴中已是有了大半天，整整半日多都是在林中杀蛇除兽，早就滴水未进到了强弩之末。

此刻也顾不得顾及什么对方的心思，只管挣扎饮着咽下，饮了整整一斛后嗓中艰涩消了大半，便恢复些精力抬眸去看。

古榕树荫下，云伊儿正环臂半蹲在地，蒙着素帕的脸庞倒映在他沉沉瞳眸里，一双清澈鹿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在她的身后，是数条垂挂的翠绿青藤，随着冷风微微晃着。

青藤之后，覆着寒雾的偌大湖面上花茎弯垂，青金小蝶纷飞迭起，壮丽奇美。

“你好些了呀？”

他看得心头一震尚在出神，又听见少女带着些欣喜歪头看他，回眸看时只见云伊儿脸上的雪白帕子上红豆小花来回颤着，娇浓热烈。

“我……咳咳！”

贺宥容刚一开口，又是一阵控制不住的低咳，连忙捂嘴弯下腰避开对方，努力压下后身子顿了顿，再度抬眸诚恳低语。

“…奴多谢陛下相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