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6 章 星燃剑台

这时距离剑台春试开始,已仅有十日，王恕与金不换正在东舍院中练剑。

周满面带笑意踱步而来，抬眼瞧见他们,便想打声招呼。

可没想到,这二人看见她却都露出一脸异样的神情，尤其是金不换，那眼角跟抽了筋似的,不住朝她左边使眼色。

周满一怔，于是生出几分不妙的预感。

果然，她才刚转头看去，就听见一道咬牙切齿的声音：“周、满！”

接连找了她好几日的剑夫子,这时正立在左面廊下，却哪里还有昔日参剑堂上授课时的神气与威风？

头发乱糟糟如风中蒲草,一看就好几天没仔细梳过；一张肃穆的冷脸涨成了紫棠色面皮，更显得怒意勃然；更离谱的是身为化神期高阶修士，本可以随时入定,以修炼代替休息,可此时他眼下一层深深的青黑，活像是被人打了两拳，憔悴极了！

周满只消一眼，已忍不住心生同情——

短短十来天,这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啊。

她不必上前，剑夫子已经绷着一张脸走过来，径直把她扒拉到远处角落里,一把将先前她给的那本写有教授进度的书册，重新拍还给她。

周满佯作诧异：“夫子这是何意？”

剑夫子恨不得掐死她，怨气简直要从喉咙里呛出来：“何意？是何意你难道不知？什么狗屁的进境神速、悟性极高！你也好意思哄骗一个老人家！你知不知道,十多天，整整十多天，他二人一共就学了半套剑法！”

周满忽然惊讶：“才十多天，竟然就已经学了半套剑法？”

剑夫子：“……”

怎么被她一说就变了个意思？

偏偏她脸上的赞叹还极其真诚：“不愧是剑夫子，还是您传道有方，能化腐朽为神奇啊。”

剑夫子一没留神又要着道，抚须得意：“那是，老夫当年——”

但话说一半，猛地醒悟过来：“行了，别灌迷魂汤了！化腐朽为神奇个屁！朽木不可雕，顽石不能琢！他二人比参剑堂时确有进益，可也就是朽木和顽石，离栋梁和美玉还差得远呢！尤其那病秧子，我看能进初试前六十四去抽签都难！揠苗助长，非是正道，你可别折磨老夫了。”

周满瞅他：“那不怕他们上了春试……”

剑夫子想开了，义正辞严：“丢脸怎么了？哪座学宫不出几个废物？我们剑门学宫出几个废物有什么不妥吗？连废物都能在学宫进学，一视同仁，不才更显我剑门学宫宽广博大、包容并蓄之襟怀吗？”

周满：“……”

说好的“不能给学宫丢脸”呢？这变得未免也太快了。

总之，剑夫子受够了雕朽木、磨顽石的苦日子，一番话说完后，生怕被她强行挽留似的，脚步飞快，忙不迭走了。

周满在后面看着，陷入无言。

金不换与王恕在廊下，远远瞧见剑夫子已经离去，这才走过来。

金不换拿眼打量她，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调侃：“还是你周满有本事，把剑夫子诓来受我们的苦，自己却不知跑去哪儿躲清闲。”

周满轻咳一声：“怎能说是躲清闲呢？你二人这段时日，不都算进展神速，已经修炼有成了吗？”

先才她就已经发现，这两人看着与往日似乎一样，一个神容清隽，一个姿态散漫。但近个月来的苦修，为清隽添上了几分打磨后的光亮，为增加了一抹沉淀后的深邃。

即便不敢说脱胎换骨，变化却也不小。

只是金不换与王恕对望，却都对她的话产生了怀疑：“我们这就算修炼有成了？”

周满觑他们一眼，心知两个笨蛋还不太明白，于是眸光一闪，突地一笑，虚握手掌，无垢剑骤现，竟化一段雪光直向二人袭去！

金不换站位稍前，首当其冲，剑锋向其指来时，他但觉后背一寒，头皮一麻，几乎想也不想便下了半腰避开，同时一管墨竹老笔挥出！

墨笔一划，诗篇千行，瞬间浮出！

周满剑入诗行，便如坠泥海，威势陡减。金不换则趁这一阻之机，移形换影，原地只留墨气几缕，人却早已身落远处。

周满轻哼一声：“没看出来还藏着本事呢！”

但也不去追他，受阻后的剑势一转，却是立刻改向王恕横削！

这人的反应自然难与金不换相比，第一时间竟是僵立原地，只知两眼看她剑势，直至剑至眉心，好似才回过神来，脚下步法玄奥地一退，同时转腕运剑！

顿时只听“当”地一声撞响。

他的剑拨开了周满的剑，接下来手便比心还快，一剑连着一剑，忽有行云流水之势，如人在雪中，闲庭信步，拨枝寻梅。

剑虽是凡剑，却有了几分嶙峋妙态。

如此一连五剑看似悠然，可竟守了个密不透风，将周满的剑势化为无形。

金不换刚才看得心惊肉跳，这时却不免“咦”了一声。

周满已试出深浅，便抽身如风拂叶，轻巧收剑，笑着道：“一式‘踏雪待’，用作守势，用得如此干净漂亮。菩萨，你的剑法倒是像点样子了。”

王恕收剑，却忽然不解：“踏雪待？可我刚才……不，这个月来，我们都不曾练过《万木春》的剑式……”

周满说：“你再想想？”

王恕脑海中于是瞬间浮现出方才与周满对剑的所有细节，点滴不漏，就好像把一件东西完全压平到画上那样清晰。

他忽然看向周满：“因为你的剑势，本来便最适合以‘踏雪待’来应对。”

“不错，正是如此。”周满闻言，总算满意地点了点头，唇畔的笑意加深，“学剑也讲究‘眼到’‘手到’‘心到’。对一般人来说，最难的其实是‘心到’，也就是知道要如何应对。但你跟别人相反，悟性过高，‘眼到’‘心到’胜人十倍，只是手实在难到。所谓‘眼高手低’，最甚者大约便是你这般。不过前面两个多月，你进境虽慢，却学了修炼之法，和出剑最基本的要诀。论剑术精要，我自不能与剑夫子相比，他来替你们纠正些错处，自然更能精益求精。《万木春》前四式本就是你自己写出的剑法，你心里比谁都明白该怎么用，所以刚才我以剑势相逼，你手能跟得上心时，便自然使得出来。”

诓剑夫子来教他们，躲懒虽是其中一大因由，但她也不是没思考过，一来自己学剑并非专精，难与剑夫子这样一向笃诚于剑道的人相比，二来她前世帝主修为，实在过高，教过的人也有数，有时反而不适合指导修为较低者，相反剑夫子在学宫数十年，脾气虽差，可也从没人说他教得不好，是真正能帮他们再打磨一二的人。

只是她说完，绕着王恕走了一圈，忍不住道：“不过越是眼高手低之人，想有进益越难。旁人不知山高，爬上几丈便觉欣喜，因而能够坚持；但知道山高的人，爬上几丈却往往想剩下的路还十分久长，不觉喜悦反觉无望，常常半途而废。你能练到如此境地，还挺出我意料的……”

这已经无异于一种夸赞了。

要知道她素日里对自己严格，对旁人虽稍稍宽容，可在修炼一途上也鲜少称赞旁人！

王恕闻言，不由怔住。

金不换先是一愣，但紧接着看起来竟比王恕还高兴：“那咱们菩萨这算是能‘出师’了？”

周满想了想说：“勉强吧。”

金不换顿时伸手去揽王恕的肩膀，大笑起来：“菩萨，听见没有，你出师了！哈哈，太好了。”

周满深感一言难尽。

王恕却是花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看向他们，轻轻道了声：“谢谢。”

无论阅遍万法，还是门外听剑，所为原本只是医术。却从未想过，原来拼尽全力，自己也能做到以往以为完全不可能的事。哪怕没有推开一扇新天，可至少从缝隙里看见了全然不同的风景。

周满教他，金不换陪他，整整个月的时间，所为原只是他那一点小小的心愿。

这一刻，他除了一个“谢”字，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然而周满先看他一眼，又看了旁边犹自喜悦的金不换一眼，无情地泼下冷水：“可出师的只是‘剑术’，顶多是四肢协调终于能反应过来罢了，要使剑术有威力，还得看修为几何。菩萨这点修为，别说春试前十，就想进前六十四抽签都难。”

金不换脸上的笑意戛然而止。

但紧接着，周满便道：“但也并非全无办法，还是有些歪门邪道能用的。”

金不换先前那只手立刻抛下王恕，转而向周满肩上揽去：“我就知道，你不会真跑去躲清闲！歪门邪道我喜欢，快说说，都有什么！”

周满嫌弃，一把拍掉他爪子，刚想开口。

可没料，外头忽然有人咋呼，竟是余秀英、霍追那帮人：“金不换！你们快别练剑了——出来看，要开剑门、点星灯了！”

周满一怔：“开剑门，点星灯？

她还没明白这是什么，金不换听了，却是眼前一亮，竟顾不得再问周满，径直把她与泥菩萨一拉：“二十年来头一回啊，快，我们也去看看！”

黄昏时分，寒风吹拂，树上的叶子已经掉光。

出得东舍，便能看见学宫正面的长廊上聚集了不少人，有学宫学子，也有各堂执事仆从，脸上皆带着几分期待，彼此兴奋地议论着什么。

而前方所立，正是以学宫祭酒岑夫子为首的诸位夫子。

周满一路被拉到廊下，站定了才有时间问：“怎么回事？”

王恕也看向金不换。

金不换视线落在前方，没有移开，只道：“剑台春试天下闻名，一朝重开，不仅各书院学宫不少学子会来，连六州一国许多有名望的修士也会到场观看。蜀州有剑门雄关，古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修士们素日进出虽无阻碍，但值此特殊时期，却是要一示礼节，非主人相请不能进来。所以每逢剑台春试，学宫会提前十日，打开剑关，点燃星灯，迎接天下远客。”

他话音刚落，前方岑夫子已沉声道：“开剑门！”

诸位夫子肃容而立，手中皆掐剑诀，闻得这一声，数十道灵光如急电射出，撞向学宫外那一座雄奇的剑门。

虚空中立刻浮出一片圆盘，转动起来。

在其缓缓转动过一圈之后，那两座高耸入云、陡峭似剑的险峰，竟如扇面一般朝着两边缓慢打开！

与此同时，众人所在的剑宫，竟朝着天际一丈一丈升高！

地面震动，发出隆隆巨响。

西面落日，恰好在此时沉下，当瑰丽的晚霞为黑暗吞没时，学宫四角一声晚钟敲响，剑门关已打开如一座天门，而原本沉在山谷的学宫，却一下升至云上。

只听得遥遥一声：“点星灯！”

夜幕上所有星辰的光辉，顿时如雨线一般坠落，点亮学宫各处的灯盏，柔和又清透地映着高啄的檐牙、缦回的廊腰，宛如贴上了一层银屑金粉。

连周遭的云气都浸了光，随风从阆苑间穿过。

在钟声回荡的余韵里，学宫浮在云端，便好似沉沉海雾里一艘燃烧的画船，几乎能照亮半座蜀州！

学宫廊下，周满与金不换、王恕人并肩而立，已不由心旌摇荡；

远处剑顶，灰衣苍老的望帝负手遥望，神情寂渺；

北面从凉州入蜀的险峻古道上，一名白衣文士忽然止步，向着前方远眺，但不久后，便收回目光，只看看自己被泥污沾染的布衣，摇头叹气：“蜀道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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