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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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外五里长道。

“驾~!”阮朝汐赶着大车在平坦长道飞奔。

今天春风煦暖,日头从树梢高处暖洋洋的照下,白皙额头渗出晶亮汗珠,她不在意地抬手抹去了。

风驰电掣,五里长道转瞬而至。她熟练地拨转马头,庞大车厢在长道树下转向,陆适之站在路边招呼,“又满十趟了!可以停下歇歇——”

“驾~!”骏马嘶鸣,大车往远处飞奔出去。

陆适之把疑问吞进肚里。

昨天说得好好的,今日入桃林踩点,看看有没有合适起衣冠冢的僻静处。今早清晨见了面,人却直接出了城。

——在五里平坦长道上来来回回,发狠似的赶车。

李奕臣跟车跟了一早上,人不行了,刚才跑去林子里吐了一场。

“驾~!”大车又赶回来,裹挟着一阵风卷过身边,陆适之抬手数数,“十一趟了!从早上赶车赶到下午,你不累马也累了!停下歇歇——”

“吁——”阮朝汐勒停了马,跳下车辕,牵着马儿去路边吃草。

陆适之扔过去一个牛皮水囊,趁她咕噜咕噜喝水的当儿,凑近问了句,“今天怎么回事,哪个惹你了?”

阮朝汐回头往远处眺望一眼。时辰尚早,惯例出城陪她赶车的人未来。

“李大兄呢?”她给马儿细细地梳了一遍毛,等它吃饱了草,牵着缰绳又上车。

“五里路太短,我想去远点。头一次跑出五里外,不知李大兄能不能跟车。”

李奕臣吐了一场,缓过来了,捋袖子上车,“你只管赶车,我奉陪便是!这次跑多远?”

阮朝汐视线盯着前路尽头,“能跑多远跑多远。”

日头西斜,暮色笼罩四野,马儿跑累了。

大车慢悠悠地往回赶。前方的树下,照明灯笼已经挂上枝头,临时长案摆放在树下,人已经到了,正在伏案书写。

听到前方的动静,荀玄微远远地抬头,见到大车便放下笔,起身迎接。

“今日赶车赶了多久?出了满额头的汗。”

阮朝汐等的就是他。

她跳下马车,走近他面前,目光带了探究。

眼神太不寻常,荀玄微好笑地问,“怎么气势汹汹的,眼可杀人。今日谁惹着你了?”

阮朝汐直视过去,缓缓吐出三个字,“李长治。”

荀玄微唇边的笑意倏然消失了。

他转身吩咐四周,“拉起布帐。退开百步。”

青色布帐沿着路边树干拉开一圈,燕斩辰领着众多部曲退出百步外。李奕臣狐疑地盯着不肯退,被燕斩辰硬拉扯走了。

周围清了场,布帐里只剩两人,荀玄微却始终未开口,视线偏转,盯着眼前横出的树枝。

阮朝汐见人默然立在树下,半晌未说出一句话来。如此失了从容的举止,在他身上极为罕见,显然心虚。

阮朝汐眼瞧着,故意又问,“李长治是谁?”

原本盯着树枝的视线倏然转过来。

荀玄微盯她的表情神色,斟酌着道,“李长治……乃是南朝太子的名讳。你如何得知的。”

“昨夜做了个古怪之梦,梦里出现了李长治。”

阮朝汐也同样仔细地打量他的神色,“眉眼尚算得端正儒雅,一十七八年岁。我和他在一处,他身材精壮……”

对面的视线挪开了。他此刻的神色虽然看不出什么,但绝对称不上愉悦。

“梦是现世之映射,却有隐意。因此才有解梦的说法。”

荀玄微淡淡道,“莫要多想了。李长治身为南朝太子,我们身为北地臣民,见不到的。”

三两句轻描淡写就想要拨转话题,阮朝汐今日有备而来,却不愿放过他。

“三兄博学多才,玄儒双修,想来应该精擅解梦?阿般请三兄解梦。”阮朝汐见他转身要走,过去扯住他的袍袖不放,把他拉回案边。

前世历历在目,和现世走向虽然截然不同,却有众多细节互相映照,她不信是巧合。

荀玄微向来喜爱她伏在膝头,他的手指抚过她柔软长发时,动作格外温柔。

把她打晕了带走的那次,她醒来时,就是依偎在他膝上……

回忆起昨夜梦里的放荡场景,她缓缓俯身下去,在对面震惊的眼神里,主动攀上他的膝头。柔滑如流水的长发垂落,蜿蜒铺在直裾衣摆上。

头顶上方的呼吸乱了。脸颊枕着柔滑衣料,她明显感觉到碰触到的肌肉处处绷紧。

荀玄微的声音带了隐忍,“阿般,你在做什么。别闹了,起来。”

口吻镇定地催促着,温热手掌按在她肩头,想轻轻把人推开。

阮朝汐不肯动。

她发狠赶了四个时辰的车,在呼呼吹过耳边的大风里想了四个时辰。如果她所想不错,他对她的隐瞒,远远不止她知道的这些。

既然起了探究之心,今日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温热的手掌又轻推了下她的肩头,动作带着催促之意。她索性闭了眼,侧过脸去,对着手掌的方向,迎过去蹭了蹭。

浓长的睫毛正好蹭在他掌心,飞快紧张地忽闪了几下,掌心最柔软的部位被麻痒刺激,蓦然撤走了。

阮朝汐依偎着不肯动,温暖的鼻息一阵阵地吹拂在腿上,青葱般的指尖虚虚按在他膝头。她枕着的那处肌肉绷紧一阵,又极力控制着慢慢放松。

“昨夜到底梦着什么了,阿般。仔细说说看。李长治和你如何了?”

“李长治和我,也就是那样了。”阮朝汐心念微动,不动声色改了称呼。

“倒是郎君和我,侧殿夜会,有趣得很……”

头顶上方蓦然失了声音。

漫长的沉寂席卷树下两人。过于长久而显得不寻常的沉寂里,阮朝汐隐约知道,她所追寻的真相就在眼前了。

前世的她大胆得多……

她偏过脸去,缓缓抬起手,忍着羞耻,隐藏在乌发里的耳尖隐约发红,在头顶上方注视的视线里,学做起昨夜梦里的大胆动作。

以腿为琴,拂过蓦然绷紧的肌肉,柔嫩指尖沿着膝头往上,拂开衣摆,如抚动琴弦般地不经意撩拨,吐气如兰,温热鼻息喷洒在腿上,“荀令君……”

作乱的手被猛地攥住了。

“你想起来了。”头顶上方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你终究还是想起了。”

阮朝汐瞬间抬头,仔细地去瞧他此刻的表情。

荀玄微闭着眼。

他原本笔直坐在书案边,不知何时已经往后倚着树干,往上仰头,阖起双目。

暮色阳光映亮了他的眉眼,优美的侧脸轮廓陷入大片阴影中。

“上一世是我的过错,纠缠至死方休。这一世睁眼,竟然重回弱冠之年,家族亲友尚在,又寻到年幼的你……原以为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可以好好地待你,护你一世安稳,弥补从前的过错。”

向来从容平和的面容,此刻显露出了难得一见的黯然神色。

“前世种种,你既然都想起来了,说罢,有何打算。”

阮朝汐的后背渗出了薄薄的汗,三分紧张,七分震撼。

冥冥之中,竟然当真有前世轮回。

她琢磨着,故意冷笑一声,“你做的那些好事,倒问我如何打算!你自己觉得该如何!”

荀玄微倚在树上,并不睁眼,寒凉语气入耳,那是他曾经听惯了的。重生一世,原以为结果会有不同,不想又回到原处,瞬间觉得心灰意冷。

他抬手在腰间摸索几下,解下天子御赐佩剑,托举在掌中。

“我此身此命,你拿去。记得给我留半刻喘息时间,我吩咐燕斩辰莫要为难你,送你出京。”

伏在膝头的人轻巧起了身,人影挡在他面前,手掌中的分量一轻,长剑被拿走了。

嗡——一声清鸣,长剑出鞘。

荀玄微闭目等候了半刻钟之久,停在身前的人毫无动静,利剑穿身的锐痛迟迟未至,心里的诧异越来越浓重,他在暮色里缓缓睁开眼。

阮朝汐震惊地提着长剑,借着夕阳仔细打量。剑身锐利,在阳光下闪耀着如水泓光,明显是开了锋的利刃。

他对她说的那句“此身此命拿去……”竟是认真的??

荀玄微睁眼的瞬间,迎着夕阳刺目的金光,正好看见面前的少女抿紧了唇,神色严肃地摆弄着长剑。

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食指凑近锋锐的剑身,谨慎地轻轻一划——倒吸口气,迅速把食指含进了嘴里。

荀玄微心里一震。

意识到哪里出了错,倏然起身!

阮朝汐的食指刚刚含入嘴里,就被拉扯出来,荀玄微牵着她的手指,小心翼翼在阳光下查看。

剑刃薄而锋利,只轻轻划了一下,就拉开一道细细的破口,血珠在嘴里被吮去,但只是片刻功夫,血迹又渗了出来。

指腹忽得一热,阮朝汐震惊地微微睁大了眼。面前的郎君凝视着不断渗血的指腹,低下头去,温暖的唇舌含住那道细创口。

漫长的沉寂再度席卷树下。

她试出了她想要的真相,真相却远比她想象的复杂残酷,她的右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剑柄,把锋利长剑背转到身后。

指腹敏感处被吮吻的感觉很奇异,她不安地略抽了下,他握着她手的力道却比她握剑更紧,纹丝不动,舌尖细致地舐吻着食指伤口。

浓重暮色笼罩树下,天边的晚霞将要散尽了。阮朝汐又抽了一下手,这回终于抽出来了,湿漉漉的指腹立刻缩去衣袖里。

荀玄微的视线抬起,注意到被她藏去身后的利剑。

“诓我?”他轻声问,“从我嘴里把话套出来,安心了?你到底知道了多少?”

阮朝汐衣袖里的指节蜷起,拇指反复地摩挲着被舐吻的食指指腹。

“难得从三兄嘴里听到实话,比起一无所知,当然安心。”

荀玄微叹了声。“诓了我一场,现在又肯喊三兄了?”

阮朝汐盯着他,藏在衣袖里的手伸出,湿漉漉的食指往前探,隔衣按在他胸膛上。

他果然丝毫未躲避。

隔着衣料,她感受着手掌下鲜活跳动的心脏。

前世已经消散在轮回中,她在梦中捡拾起片刻的激烈情绪,已经感觉经受不住。也不知前世的“纠缠”,最后纠缠成了什么样子,以至于不死不休,他竟然直接递过来一把利剑?

“前世……”她思索着询问,“你当真把我献给李长治了?”

手掌下的心脏跳动得快了几分。

荀玄微的视线转向远处。“……生平大错,悔之晚矣。”

阮朝汐又追问,“那李长治后来如何?”

心脏跳动又恢复了平稳。

“莫再提他。”荀玄微冷淡道,“他很快便死了。何必提一个死人。”

“他很快死了,我后来又如何?”

远眺天际的视线倏然转回来,带着少许意外,在她身上转了一圈。

“你不知你后来如何?”

阮朝汐松开手,从他惊讶反应里猜测,“李长治死了——你我不死不休?”

短短两句话间,荀玄微已经想清楚了缘由。

“原来只想起一部分。”他自嘲地笑了笑,“诓得我不轻。不错,李长治死了,你踩着他肩头站上高处,你我不死不休。——你知道何谓不死不休?”

阮朝汐不悦地握住出鞘的利剑,反手平推出剑,做出一个戳刺的动作。“这便是不死不休。”

明晃晃的剑尖在身前,荀玄微不躲反迎,抬手迎向利刃,食指重重地往下一划。

血气瞬间弥漫开来。阮朝汐把剑身往侧边撇开,眉心细微蹙起,打量剑身沾染的血丝,利剑归鞘。

荀玄微攥了下食指,他这下划得重,指腹几乎割开一半,鲜血淋漓地喷洒在草地上,意外于她挪开长剑的动作。

“不杀我?也不刺我?你到底想起了多少?”

阮朝汐不答。前世已散落轮回,现世十六年成就如今的她,想起多少前世于她并不重要。

但他怀揣着前世大错,今生早早寻到她,把她纳入羽翼下照顾。被戳破了直接递来一把利剑谢罪。没有被戳破呢,是不是又打算隐瞒她一辈子?

有股强烈的冲动从心底涌出,她把长剑扔在树下,几步走回来,捋起窄袖,露出秀气纤长的手,目光盯着他的脸。

“头低下来。”

荀玄微看清她的意图,转身去了树下坐着,冲她的方向仰起头。

沿着大树围起的青色布帐里响起清脆的一声巴掌。

远处等候的燕斩辰和李奕臣同时转过了身,面带惊骇。

被围起的布帐里只有两个人。

……动手了?

他们既难以想象郎君会动手打十一娘,更难想象十一娘会动手打郎君。正面面相觑间,响起一声更响亮的巴掌。

第一个巴掌狠打在他手上。用尽力气,拍的阮朝汐自己的手都红了。

“我轻轻割一道,试你的剑是否开锋。你割你自己作甚?当我的面自残?我的剑如果不挪动,你的手指直接从中段切掉了!”

荀玄微握着食指伤口,鲜血喷涌成血线,他垂眸望着,云淡风轻道,

“过往种种,都是我的过错。你这一世过得安稳,或许是见血不安,下不了手。我便替你动手,总归让你解气便是——”

不等他说完,阮朝汐又狠拍了一巴掌,打得他的手偏移去了旁边。

“难以理喻。”阮朝汐气笑了。

“又是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我人就在这里,你自顾自地给我利剑,又自顾自地动手,你可有问过我一句,我如何想?”

荀玄微哑然片刻,“你如何想?”

阮朝汐冷冷道,“不想和你说话。”

布帐从里面掀起,阮朝汐牵着染血的衣袖,两人前后出来。

燕斩辰握着火把上前迎接,一眼瞥见荀玄微半幅大袖血迹淋漓,新鲜血迹还不断地滴下,骤然吃了一惊,快步迎上,“郎君伤着何处了?”

灯火下映出淋漓伤处,指腹被横切一半,森然现骨,燕斩辰急忙四处找包扎纱布。

阮朝汐盯着伤处,竟然削了右手食指。文人执笔抚琴的手若缺了食指,从此既写不了字,又抚不成琴了。

荀玄微抬着手任燕斩辰包扎,他已经从突发意外里恢复了平静,只默然盯着伤处。

燕斩辰纳闷地处理伤口,发生了何等意外,竟会动了剑?

视线悄然抬起往两边瞥去,这一眼了不得,他赫然察觉郎君脸颊有个尚未褪尽的巴掌印。

燕斩辰瞠目,又赶紧低头。

今日着实反常,十一娘没有赶车,郎君伤了手,也不知秘密说了些什么,总之天色已经全黑,到了回程的时辰。

荀玄微的右手层层包裹,握不住笔,原本摊在长案上的一摞文书只能原封不动地收起,放回马车。

负责整理文书的部曲为难地道,“出城之前,霍令使特意叮嘱下来,这几本文书急用,今晚务必要回复的。”

霍清川在尚书省挂职,处理六部来往文书,职位正是令使。被他特意叮嘱的,必然是急件。

阮朝汐站在车边,看他如何应对。

在她的注视下,荀玄微摊开一卷文书,左手提笔蘸墨,镇定自若写了几个字。写了一行停笔,审视几眼,自语道,“左手字若爬虫。”

借着火把光芒望去,“字若爬虫”四个字不算谦虚,和她十岁时写的字差不多。

——虽然字迹架构不平,至少可以看明白写的什么字,不耽误处理急务。

荀玄微继续左手提笔写字,今日大起大落,于他几乎又重生了一回。

“谢阿般手下留情。我原想把这只手细细切了给你解气……右手暂留我处,以后必定日日替阿般抚琴。”

阮朝汐听出一身鸡皮疙瘩。

“我要你切碎的手何用?三兄真想我开怀畅意,心里打算什么主意,多告知几句,少自以为是,少画饼。”

正要走时,身后却又传来一声,“那我告知了。”

荀玄微左手拨了拨油灯,微弱的灯光转亮,映亮了线条优美的侧脸轮廓。

“我现在想着,你我做不成兄妹了。”

“为何?”阮朝汐淡淡道,“你还是荀家三兄,我还是荀家九娘,你我为何做不成兄妹?”

“这叫我如何说。”荀玄微似乎很为难,视线转过来,看了眼阮朝汐的右手。

“你的手……”

阮朝汐抬起右手掌,手心手背地翻看。刚才查看伤情时,白皙手掌上溅满了血迹,尚未擦去,灯下看得有些惊心。

“我的手无事。”

荀玄微又盯了眼她的右手,“我与你做不成兄妹,却不是因为手上沾的这点血迹。”

视线落回小案,继续阅看起文书,他语气和缓地道了最后一句。

“之前对你多有欺瞒。但‘护你一生安稳’这句,是我今世寻你的初衷。从第一次见面起,从未变过。”

他如实告知了,被告知的人却满头雾水。阮朝思索着坐回自己车里。

车里惯例送来一小碟奶饼,是白蝉今日现做的新鲜饼子。

阮朝汐和李奕臣、陆适之两个分食奶饼,马车起步,在夜色里晃悠悠往京城回返。

阮朝汐拿布沾湿了清水,正仔细擦拭沾染满手的血迹,眼看着白皙的肌肤一点点出现,电光火石间,她的动作猛地一顿,忽然明白了荀玄微的言外之意。

傍晚时,青色布帐拉起,她为了逼出真相,故意大胆地依偎在他膝头,就是这只右手顺着膝头往上,指尖虚虚按着,抚琴般地撩拨……

脑海里轰然作响,脸颊火辣辣发烫。

难怪他盯着自己右手,说的那句“做不成兄妹!”

——

马车从南门入城,今晚出了意外,众人摸不着头脑,都不敢多问。就连向来多话的陆适之也闷头啃了一路奶饼。

直到马车转入青台巷,惯例往西边角门去时,李奕臣突然一勒缰绳,咦了声。

“明日不是逢五逢十的休沐日吧。郎君的车怎么跟我们回青台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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