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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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以为高遂能招认些什么,但没想到当夜高遂就畏罪自尽在了提刑按察使司的大狱中。

王渊咬舌自尽,高遂随后以同样的方式畏罪自尽,杨义武等人在两人府中搜出了两人贪污多年的账本记录和数万两的真金白银。

以王渊和高遂的官职来说他绝不可能靠正当手段得到这么多钱,既然正当手段不行,那就只有贪污受贿一条路了。

卫所的军户平时不打仗就种地,二人便役使这些人打理自己的私田,但这些私田明面上却还是朝廷的官田。

这还只是两人的私田,朝廷的军屯更是加大了他们的工作量,军户们每年辛辛苦苦给军屯耕种的大部分粮食直接上缴国库作为军粮,家家户户几乎无有余粮,算上种地要向朝廷缴纳的各种牛税、田税、农具税等等总之名目甚多、盘剥甚重。

除了税收里面两人可以大做文章,朝廷每年还会给在战争中为国捐躯的将士遗孀一笔抚恤金,这些抚恤金由户部剥下来最终也进了两人的腰包。

裴元嗣相信,大周这么多的边疆重镇一定不止这两只蠹虫。

事情暂时就这么了了,裴元嗣写了两封奏折,一封请求成嘉帝将投附康察台谋反的残契势力分散迁入朔方各州,留他们一条性命,一封奏折将王高二人之事详细的写了奏章命信差千里递给远在京城的成嘉帝。

成嘉帝思虑一番后答应了裴元嗣的第一个请求,至于第二封奏折,帝王盛怒之下要将王、高二人抄家,全家包括五族之内的亲朋好友连坐全部流放三千里,另外派遣心腹前往灵州来接替王高二人的职务。

幸好裴元嗣早有预料,又在两封奏章之外另附了一封信,他先前答应过了高遂,如若高遂如实招供他会想办法向成嘉帝求情以保全他的家人。

虽然现在高遂畏罪自尽,但许诺的承诺他不会毁约,成嘉帝看了信后没有办法,只能改判高遂的家人流放,其一部分亲朋好友得以幸免。

自然,现在这些还是后话。

京城的事情阿萦尚且不知,她受伤之后每天就呆在屋里养伤,裴元嗣不许她出门,不许她动针线进膳房,她倒是听话,就乖乖地养着自己受伤的手臂。

当日裴元嗣说要发卖紫苏那也绝不是嘴上说说的,阿萦在他睡着之后悄悄下了床,找到决明一打听才知道三七已经带着收拾好的紫苏出去找牙行商量买卖的事情了!

她赶紧让决明去把三七和紫苏都给找回来,紫苏在美人如云的卫国公府或许算不上美貌,放在小门小户的眼中却是个极端庄齐整的美人,且她年纪轻轻还没被家里的爷们受用,这清白之身价格又得往上一翻。

牙行的经纪人见着紫苏就笑得合不拢嘴,心里都盘算好三七走后把她卖给哪位官老爷当小妾最划算了。

紫苏心如死灰,如果决明没有过来找回她,也许当晚她会在牙行中悄悄投缳自尽,了此残生。

直到被决明重新带回到阿萦面前,紫苏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小命真就掌握在眼前的女子一句话之间门。

念及此她更是出了一身的冷汗,跪在地上不寒而栗。

倘若当初她将自己亲眼看见阿萦一刀捅死丁嬷嬷的事情揭发告诉了大爷,是不是如今的她早就成了那房梁上冤死的女尸?

她要感激自己的害怕,犹豫,因为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会徒手杀死一个强壮如牛的老嬷嬷,更没有人会相信素来柔弱单纯,对丁嬷嬷逆来顺受的阿萦会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紫苏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丁嬷嬷胸口的血喷溅到阿萦那张白皙的小脸上时她镇定冷酷的神情,在丁嬷嬷倒下后冷静地擦干手上的血渍,往她藏身的地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

“姐姐。”

阿萦突然毫无征兆地拍了拍紫苏的肩膀,紫苏顿时吓得尖叫起来,“别杀我!别杀我,求求你阿萦,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唔唔!”

后面是阿萦捂住了她的嘴巴,阿萦黛眉微蹙,“姐姐,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杀你呢?”

她松开手朝着紫苏嫣然一笑,“我昨夜还救了你,倘若我真想要你死,怎么可能还会救你?”

是啊,阿萦为何不直接杀人灭口,为何昨夜还要推开她?

紫苏畏惧又疑惑地看着阿萦。

阿萦叹了口气,“如果我告诉你,杀丁嬷嬷我只是为了自保,你会信我吗?”

紫苏默然。

“你一定在想,长姐救我一命,我却忘恩负义勾引大爷,所以死在长姐手中,也是活该的,对吗?”

阿萦温柔地道。

紫苏惊恐地瞪大双眼,“奴婢,奴婢不是这么想的……”

“你想的其实也没错,我承认我并不是个好人。”

阿萦垂眼看着茶盏中淡黄色的茶水道:“我娘是教坊司的歌伎,也给我爹当过外室,因为这段不光彩的过去,从小到大我都被人骂做是小娘养的,可你知道吗,我娘十二岁之前还是官家的小姐,我外祖父是前朝的刑部侍郎,只是因为牵扯一桩案子才家破人亡。”

“我娘怀我二弟时尚未足月便生产,连着我那可怜的二弟生生疼死在了产床之上,而我娘生我与阿玦的时候都是顺产,根本不曾遭过罪,可她刚进沈家的家门不足一年便横死,我不相信她的死只是一场意外!”

“紫苏,你跟了长姐这么多年,她的性子你应当是在清楚不过,我娘的下场就是来日我的下场,即使大爷不喜欢我,难道长姐会任由我这个世子的生母还活在世上吗?”

紫苏不得不承认,阿萦说的是事实。

沈明淑从小到大争强好胜,她绝不会留着阿萦让世子有亲近阿萦的机会。

她只会让世子有她一个母亲。

“我没有办法,从头到尾我都没有选择的权力,如果不给大爷做妾,我就要被嫡母逼迫嫁给年纪可以做我爷爷的曹诞,等曹诞一死,我在曹夫人的手中也不知能活到几时。”

阿萦说着,忽然握住了紫苏的手,潸然泪下道:“姐姐,你不要怪我心狠,我的命也不好啊。我以前会时常想,为什么我的命就是这样,可是我不相信这就是我的命,所以我要得到大爷的心,我要有朝一日在我生死未卜之时他可以挺身而出挡在我的身前,而不是像我爹一样,只会懦弱地劝我和阿玦忍。”

“我只是想活着而已,可丁嬷嬷她挡了我的路,我是不得已才杀了她,如果那一日她不死,回到京城之后死的就会是我……”

阿萦梨花带雨,眉间门轻蹙,温柔低缓的语气娓娓道来她的无奈,她这一生的坎坷,即使是紫苏看着都生恻隐之心,何况是大爷一个男人?

“那姨娘救我,又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让我为你所用吗,还是因为……我救过你?”

阿萦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坦诚道:“两者皆有,不过我想更重要的,是因为我们二人是一类人。”

紫苏更不解了。

阿萦温声道:“我记得你娘身子病弱,多年不愈,是吗?”

紫苏点点头。

“长姐曾经想要你给大爷做小,她既要你为她所用,又是凭借什么拿捏你呢?”

阿萦看着紫苏的眼睛,慢慢说道:“紫苏,你娘的病,你没有想过,或许早就该好了?”

“只是有人,不想要她好呢?”

这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嗡”的一声劈在了紫苏的头上。

“不可能!”紫苏断然道:“沈府的府医,我娘一直都找他看病,医者仁心,他怎么可能故意让我娘的病不好?”

她自己都说了是沈府的府医,沈府的府医自然听命于沈家人,前世紫苏的娘在阿萦入府不到两年就过世了,阿萦本没有机会知道这些秘辛,直到她死后化作一缕游魂寄托在母亲留给她的遗物——那只折枝海棠花玉镯上。

青楼之中她亲口听那来寻欢作乐的沈府府医田荣对花魁说沈明淑是如何交代他给紫苏的娘李氏误诊。

李氏原本不过是寻常的头疼脑热,根本不是消渴之症。

恰逢那时沈明淑准备出嫁,庆国公夫人早就看中了紫苏想要她给女儿沈明淑做陪房,紫苏是家生子,生得端庄清秀性情温和,且全家都拿捏在沈家手中,是最好的陪房丫鬟人选,来日若女儿有孕,正好抬举紫苏给裴元嗣做小。

紫苏与李氏知道沈明淑母女的谋划,可紫苏哪里甘愿给人做小,她想嫁的人一直是她从小青梅竹马的表哥。

是以李氏在女儿小的时候就省吃俭用暗中谋划,再加上紫苏的舅舅做买卖家中有了些小钱,是心疼侄女,也是为了儿子的终身大事,竟凑了五十两银子为紫苏母女赎身,权当做是日后的嫁妆。

沈明淑和庆国公夫人没想到一向老实的紫苏和李氏竟然不声不响地就攒够了五十两银子的赎身钱,还是在她出嫁前夕!心中不由恼怒紫苏不识好歹,放着泼天的富贵不要却想赎身嫁给一个穷书生,真真是愚蠢至极!

但官府明文禁止主家与仆人签死契,双方只能是雇佣关系,她们二人若真想走就凭庆国公夫人也不能阻拦,再说了,硬留下来人家的心也不在你这里,又如何为她所用?

说来也是巧,沈明淑偶有一次听府医田荣说李氏近来生病花了不少钱,心生一条毒计,她面上不动声色,背地里却叫来田荣让他使些手段——最好是要李氏的这场病永远也好不了。

因为她要让紫苏对她一辈子感恩戴德,心甘情愿地留下来为她所用。

田荣做到了,李氏信任田荣,不论田荣说什么她都信。

而紫苏感激沈明淑对她娘李氏的恩情,对沈明淑的话更是言听计从,就连沈明淑让她不许嫁人,她也从未有过丝毫怨言。

“我并不需要你为我做些什么,”阿萦淡淡道:“回去之后我所言真假,你将田荣卖给你娘的药拿去一验便知,倘或我说错了,我认命,你那时再向长姐告发亦不迟。”

“倘或我没说错,我也只需要你对我的所作所为,袖手旁观便是了。”

阿萦把呆怔的紫苏扶到自己的身旁坐下。

她知道紫苏一时半会儿是无法接受她说的这些事情,不过没关系,她可以等,与其除去一个敌人,倒不如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化敌为友。

何况这次她真的不救紫苏,回去之后丁嬷嬷死了、紫苏被卖,以沈明淑猜疑的性子一定会怀疑是她从中作梗。

她还不想那么快和沈明淑撕破脸,至少在她有身孕之前。

-

阿萦在都督府中养了几日的伤,当日那官兵刺了阿萦左臂一刀,其实伤口并不深,起码没有裴元嗣上次为了救她受伤伤的严重。

但裴元嗣是男人,身强体壮,体质比阿萦好上虚弱,阿萦是个弱女子,伤养了许久好的很慢,三七翻箱倒柜从京城带来的伤药中找到一瓶上好的宫廷秘制祛疤膏,每日内服外用,渐渐地阿萦左臂的伤口就结了痂。

裴元嗣每天晚上临睡前都会检查看阿萦的伤口,督促她抹药,别看他管阿萦,但他其实很忙,忙到每天都要早出晚归,比刚来灵州的时候还要忙,有时阿萦一天下来只有晚上才会看见他。

康察台死了,剩余的残契势力要安置,王渊和高遂的案子也要善后,除此之外他还时常与李指挥使和灵州知府吴孝祖三人在书房中讨论什么军制的事情。

阿萦不懂,她也不会多嘴,裴元嗣忙她就做一个乖巧懂事的小妾,偶尔朝着他撒撒娇,给他解解闷。

过了十来日伤口好的差不多之后她就不在屋里呆着了,提前向三七打听裴元嗣的去向,裴元嗣回家吃饭她就亲自下厨给他做饭,一天顶多做一顿,其他时间门都用来温书。

有次李指挥使和吴大人的妻子李夫人、吴夫人一道上门拜访,阿萦从她们口中得知布政使司的织造坊正在给卫所的军人准备每人赶制一套棉衣过冬。

但是今年棉花的收成不好,棉布和棉花从各地运来的时间门太晚,原本吴大人计划在十一月之前完工的工时就目前看来很仓促,紧赶慢赶恐怕都要推迟半个月到一个月。

裴元嗣操心民生,他主动拿出一部分的私产让吴大人再从本地招收百来个绣娘赶制棉衣,这样棉衣一定会在冬季来临之前完工,军户们不会挨冻受屈。

阿萦不想做一个只会躲在裴元嗣羽翼下的金丝雀,光凭颜色侍人,终有色衰爱弛的一日。

男人都是喜新厌旧,所以她要走进裴元嗣的心里,令裴元嗣误以为两人心心相印,她是懂他的女人,就要把裴元嗣的事情当成自己的事情。

……

天色不早了,裴元嗣从李指挥使的府上回来,回到都督府时月亮已经高高地挂在了天际。

事情差不多快忙完了,今晚他回来的就早一些,房内还点着灯,一个纤细窈窕的影子映在天青色的窗纱上,手中指如穿梭,仿佛是对着灯在低头做什么东西。

裴元嗣眉一皱,撩开帘子大步走了进去。

“怎么又在做棉衣,不是不许你再做了吗?”

他高大的身影在往桌前一站,顿时牢牢地罩住了身后落地的八宝明灯。

“快了,这就快了……”

阿萦揉揉酸疼的眼睛起头来,惊喜道:“您回来了,您今天回来的可真早!”

忙要起身去给他倒茶水,裴元嗣大手却拉住她,直接坐了下来。

桂枝在墙下盯着,看着窗上的影子没动,眉眼通眺地溜了进来,给裴元嗣和阿萦各自倒了一大杯酽酽的浓茶、一杯淡茶之后又悄悄退了出去。

裴元嗣拿起桌上的棉衣看了看,针脚很细密,一点也没有因为不是做自己的衣服而偷懒。

裴元嗣心里复杂的同时又很不高兴,织造坊那么多绣娘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她心眼儿怎么就那么实?

他知道阿萦现在不怕他,便如现在,阿萦料到她又惹他生气了,凑过来搂住裴元嗣的腰,先在他怀里蹭了蹭,而后仰着头冲他甜甜地笑,“大爷,这是最后两套了,明天我完工了,真的就不做了。”

“我已经答应李夫人了,要做十套棉衣,否则我食言而肥,李夫人肯定觉得我说大话,而且您也教我‘一言贵于千金’,那我是不是应该信守承诺呢?”

裴元嗣垂眼看着她,半冷不热道:“我说一句你倒有十句等着我,日后这都督府的将军你来做我看就很不错。”

阿萦脸上的笑容一僵,慢慢变得拘谨起来。

裴元嗣起身去了净房洗手,回来的时候自己把衣服也换了,阿萦见他换了衣服,才反应过来这次裴元嗣是真生气了。

“大爷,您生气了?”

裴元嗣坐在书案旁举着一本书,她走过来,揪着衣带局促又小心翼翼地问。

裴元嗣是准备给阿萦立规矩,闻言他看也没看她,冷淡道:“你没错,你若食言而肥,错的岂不是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萦急了,她半蹲下来,把脸靠在裴元嗣的膝上,“大爷我错了,我这次真的知错了,明天我就把衣服给桂枝做,我不碰了好不好,您别生我的气!”

裴元嗣本来就是想吓唬吓唬她,见她真红了眼,一副快要急哭的模样,遂移开自己的目光道:“嗯,你听话,我就不生气了。”

说着伸出手想去扶阿萦,谁料阿萦却自己迅速站了起来,垂着头道:“我去铺床。”扭头就快步走进了内室。

裴元嗣没有在意。

过了会儿,内室里传来一阵极轻的、压抑的哭泣声,裴元嗣放下书,难以置信。

他就说了她两句……就两句而已,她竟然又哭了?

裴元嗣沉脸坐着,阿萦的哭声细得像秋夜窗外绵绵的细雨,勾勾缠缠又不肯停歇,抿抿唇,裴元嗣负手走进了内室。

阿萦趴在枕上哭,眼睛埋在右手手肘上,越哭声音却越小,现在只剩下哼唧声,听起来分外可怜和委屈。

裴元嗣看着阿萦打颤的肩膀,她的左臂明显不敢用力,只能伸直了半靠在床上,导致哭还要半歪着身体哭,看起来既滑稽又可怜,令人哭笑不得。

枕下压着一块淡蓝色的布料,裴元嗣将那布料抽出来,抽出来的却是一只淡蓝色绣海棠金丝纹的香囊,压边用的是金银二线,显得香囊就格外的贵气,这种颜色和花纹的香囊显然不会是女子用的。

裴元嗣再将香囊翻个身来,发现香囊右下角绣了两个小小的字。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绣的是哪两个字,突然眼前掠过一阵风,阿萦急切地将那只香囊抢走道:“您、您什么时候进来的……”

“拿过来。”

裴元嗣威严地道。

阿萦把香囊背在身后,垂头丧气道:“还,还没做完,不好看,您别看了……”

裴元嗣看着她,不说话。

阿萦咬咬牙,上前搂住他说:“大爷,我困了,明天再给您看好不好。”说着踮起脚尖亲吻他的脖子。

她越是不肯给他看,便越是证明香囊有问题。

裴元嗣一动不动任由她使美人计,等她气喘吁吁的时候突然从她袖口里顺走了香囊,阿萦发现时已是躲闪不及,眼睁睁看着他将香囊翻了个身。

香囊背面用银色的细线、带有几分柳体意韵和女子柔婉的笔体绣了两个小小的字,左边那字是“肃”,右边那字是“萦”。

肃之,是裴元嗣的字。

肃、萦。

两个字紧紧地,缠缠绵绵地挨在一处。

这样直白又隐晦的小女儿心思,便是裴元嗣再不解风情,也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裴元嗣抬起头,眼前的阿萦早已霞飞双颊,白嫩的耳尖通红,像做坏事被老师抓包的学生,分外难堪窘迫地垂下了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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