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敏妃

第16章

转眼七月，宫中祭祀月。早起上朝第一件事就是到坤宁宫吃胙肉——萨满祭神后撤下的清水白肉，没酱没盐，半瘦半肥，很大一块。

天生一个畏热易受暑体质，这样的天，原就没甚胃口，对着这么大一块肥肉，真的是看着就饱了。偏不吃还不行，我只能皱着眉割下一片，放进嘴里……

好容易忍完，嗓子眼跟顶了块肥猪油似的，腻得我恶心，但今儿才是初一，才是一个开始。

早朝后往内宫来与母妃请安。喝一碗俨俨的浓茶，方才觉得好受了些。

“十三阿哥，”母妃主动道:“你额娘搬去五龙亭，敦恪收拾了些针线，一会儿你带去五龙亭。”

胤祥赶紧答应:“嗻！”

敦恪跟着站起身，冲额娘蹲了一个礼，方领胤祥去她闺房……

内宫出来，胤祥悄悄问我：“四哥，我能跟您打听点事吗？”

“嗯？”我看向胤祥。

胤祥却不过我的审视，不自在道：“四哥，您知道，我额娘，至今还是一个庶妃。”

我大略明白了，拉起胤祥：“你跟我来！”

走到御花园空旷僻静处，我方压低声音告诉：“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初八皇阿玛谕旨礼部，七月初九行册封礼，七月初十，未及行朝贺礼，薨！”

明白吗？直等到弥留之际，皇阿玛才下旨册封母后为皇后，即便母后已实际代行皇后之职统帅六宫十一年！

“可我额娘才只一个庶妃！”胤祥抬手捂住了脸。

我仰头望天。蓝得刺目的天空除了白亮的日头，看不到一丝云彩，一如皇阿玛的圣德，不沾一点儿女情长。我无奈叹息：“十三弟，皇阿玛尊儒，推崇克己复礼。”

按制：皇阿玛后宫可设皇后一人，皇贵妃一人、贵妃二人、妃四人、嫔六人，分居东西六宫。

现宫里已有惠宜德荣四妃、安敬端禧四嫔八个主位。空余四个宫院，却有一群庶妃待封——论身份，有蒙古科尔沁达尔汗亲王的女儿博尔济吉特氏，孝懿皇后的妹妹小佟佳氏；论诞育之功，除了胤祥的额娘外，还有七弟、八弟、十二弟、十五弟、十七弟的母妃。

似三年前薨逝的赫舍里氏，是孝诚皇后的妹妹，索尼的另一个孙女，身份贵重，可就因为生的儿子早夭，终其一生都只一个庶妃，直等薨后才得追封“平妃”。

章佳氏内务府包衣出身，阿玛硕色至今才一个校卫，我直觉章佳氏只怕会跟平妃一样，薨后才得追封。

胤祥听懂了我的话，一巴掌拍在面前龙柏虬龙一般蜿蜒的树干上，忿忿道：“四哥，我真的，真的，好恨！”

“明知道她没几天了，也不肯给她最后一点欢喜，一个名分！”

“十三弟，”我呵斥：“慎言！”

眼扫过高无庸、武大忠和隋赫德、傅鼐两个侍卫，我缓了口气，诚恳劝说：“十三弟，章佳娘娘就你一个阿哥，你得叫她放心！再还有温恪、敦恪，你也别叫她们担心！”

胤祥愣住，好一刻方道：“四哥，您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四哥，我去五龙亭了！”

胤祥转身走了。我目送胤祥石青色的背影，步出神武门，消失不见。

自打章佳氏搬去五龙亭后，皇阿玛再未曾去探过病，都是胤祥一个人探病。

于皇阿玛而言，只有皇后、皇贵妃才是夫妻一体的妻，其他皆都是妾，是臣下，跟对臣子一样，了不起临终前探视一回，许其一两个心愿。

这即是皇宫，没得生母庇护的胤祥得自己面对一切。

七月初十是母后忌日。

七月初五早朝，皇阿玛谕旨礼部祭祀。又提及十五，中元节的大祭：孝诚皇后、孝昭皇后、孝懿皇后、温禧贵妃、平妃、慧妃，每一个都出生赫舍里、钮祜禄、佟佳、博尔济吉特这样的显赫家族。

下意识地，我偷扫一眼后排的胤祥。胤祥垂目听着，再不见几日前的忿恨。

我暗自叹息：胤祥终是走上了我的老路。

……

“爷，”高福回我：“福晋打发奴才来回爷：章佳娘娘薨，皇上谕旨礼部、工部、内务府按嫔礼署理娘娘丧仪。”

以嫔礼？皇阿玛打算追封章佳氏为嫔？那丧仪不说跟胤饿母妃温禧贵妃比了，岂不是比三年前的平妃还低一头？

“皇上谕旨成服皇子了吗？”

“回爷的话，谕旨才发，礼部还没奏请。”

那我现还不能去！

“高福，继续打听着，有消息，立刻来回！”

打发走高福，我吩咐：“戴铎，赶紧地，查一下《大清会典》的嫔丧仪。”

我经过皇后丧、贵妃丧、妃丧，独没有嫔丧，我得知道是怎么个章程。

……

“礼部奏嫔丧应辍朝两日，亲王以下、奉恩将军以上，民公候伯以下、一品官以上；公主福晋以下，县君、奉恩将军一品诰命以上三日内咸素服，不祭神。皇上照准。”

才辍朝两日？礼数虽说如此，但三年前温禧贵妃丧，礼部奏请停祭辍朝素服三日，皇阿玛可是谕旨改成五日。

皇阿玛对章佳氏真一点都不加恩吗？为什么？皇阿玛不是一直都很喜爱胤祥吗？我满人历来讲究“子以母贵”。

章佳氏包衣出身无可更改，但人死为大，这时候加恩，礼部、言官也不会有异议。

“皇上谕旨章佳娘娘所出十三爷截发辫，摘冠缨成服，大祭日除服，百日剃头。”

“谕旨三爷摘冠缨成服。”

我点头:胤祉是郡王，皇阿玛点他成服是给章嘉娘娘的体面。

“谕旨内务府总管一人……”

“等等，”我打断高福的话：“只三爷一个皇子成服？”

就差直接问没有我吗？

“嗻！”

高福垂首答应，我没脾气。

皇阿玛明知道兄弟中我跟胤祥最要好，不点我，自然是不愿加恩章佳氏更多体面。

我恨我只是一个贝勒。

“皇上亲王以下、奉恩将军以上，民公候伯以下、一品官以上；公主福晋以下，县君一品诰命以上齐集三奠礼，齐集时男摘冠缨，女摘耳环。礼后戴缨戴环。”

听说得等两日后章佳氏大殓胤祥胤祉成服后我才能去五龙亭，我站起身，来佛堂为章佳氏祈福。我和胤祥是兄弟，他额娘即是我庶母，我无旨就只能在这里尽一份心。

不过三日没见，胤祥就胡子拉碴的，憔悴了许多。我看着心疼，偏连话也都有规制，不能多说。待巡视一圈都没看到温恪、敦恪之后，我益觉寒心——不给温恪、敦恪穿孝成服就罢了，为什么连灵堂都不给来，不叫她们送送她们的额娘？

明明一道恩旨就能办到的事。

为什么皇阿玛还不加恩？

难不成皇阿玛早前对章嘉娘娘的恩宠都是假的？

金棺停三日，移到殡宫。次日早祭，忽有乾清宫小太监跑过来告诉：“十三爷，皇上谕旨礼部追封敏嫔娘娘为敏妃。师傅打发奴才来告诉您，请您即刻往乾清宫谢恩！”

胤祥怔愣一刻，看向灵位，忽然跪下，失声痛哭：“额娘！”

我也觉眼酸。

终于封了！还是妃位。但为什么迟了七天，现在才来？

一封妃，殡宫的祭仪、执事立就加了，参加三祭礼的官员诰命也扩到了三品，似六部左右侍郎、步军统领、八旗、前锋营的都统、副都统、参领、总兵、内务府总管、内阁学士、散秩大臣、翰林院、理蕃院、都察院、宗人府、大理寺、詹事府、顺天府府尹、奉天府府尹、按察使、一等侍卫、王府长史、一等侍卫及他们的媳妇，划拉一下全来了。

温恪、敦恪，甚至于我的胞妹温宪都来了，胤禟、胤鹅、胤祹、胤祯、胤禑等阿哥所未封爵的阿哥也都来了，殡宫里瞬间挤满了人。

我为胤祥、温恪、敦恪舒口气的同时，胤祐、胤禩、胤裪、甚至于胤禑依旧眉头不展，一肚子的心事。

他们的母妃都还是庶妃，且都不及章佳娘娘生前受宠。

天知道什么时候才得册封。

转眼看到痛哭流涕的胤祥、温恪、敦恪，我又以为位份什么的，其实远不及活着重要。

比如现在问胤祥，我想他一准宁愿他额娘一辈子都不得封，只要她好好活着。

……

早朝，梁九功宣读闰七月十七巡视塞外的旨意，我无谓地听着，不着痕迹地打量皇阿玛，琢磨他既有意封章嘉娘娘为妃，为什么不似对平妃，直接追封妃，丧仪都按妃礼。

就仅是因为章佳氏出身包衣吗？所以非得先封嫔，再进妃？

那真的是古板得不近人情。

“皇长子多罗直郡王胤禔、皇三子多罗诚郡王胤祉、皇四子多罗贝勒胤禛。”

忽然听到我的名字，我回神：皇阿玛点我去围场。

对于现在去围场我不是太热心——再有两个月玉婷就要生了，现正是给玉婷和她腹中胎儿祈福放生时候，我何能驰骋田猎，屠杀生灵?但想到违旨的后果，我跟前方的大哥、三哥一般跪下。

想想《二十四孝》里的郭居埋儿，我自己开解自己:我好歹只是杀几头鹿而已，使高福往寺里多做几场超度法事也就是了。

“皇五子多罗贝勒胤祺、皇七子多罗贝勒胤祐、皇八子多罗贝勒胤禩、皇十三子胤祥、皇十四子胤祯随驾！”

听到胤祥也去，我心情复杂。敏妃薨逝七七四十九日内，胤祥作为儿子，原当清净守灵、放生祈福。但念到皇阿玛依旧恩宠胤祥，带他去围场，我也可以陪他开解，我又有些高兴。或许这就是人生，任何事都是有漏有缺，无可能完美。

回府告诉琴雅，琴雅沉吟好一刻后方道：“爷，李妹妹快生了。”

“是啊！”我叹息。

“爷，要不您带耿妹妹去？”琴雅主动提议：“奴才留京照看李妹妹生产。”

这确是个合理安排。但我怀疑皇阿玛点我这个四个半力弓去围场，真实意图是想叫琴雅跟蒙古的格格、福晋下场较武——我不去，琴雅都得去。

“皇太后、额娘都去，再还有那么多兄嫂弟妹，只秀英，”我摇头：“应付不来。倒是你去，叫秀英留京吧！”

“爷，”琴雅提议:“早前母妃去围场，武妹妹都鞍前马后的伺候，这回是不是带上武妹妹？”

我知道琴雅的意思，无非是想带个格格一起去人瞧见了夸她贤惠。再母妃也在跟宜妃叫劲。

三个格格，懋华肯定不行，海棠和宁芳，我叹息:为母妃跟皇太后有交代，必须是宁芳。

“这些都你看着办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