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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九厥·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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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神仙就是长他那个样子的。苏秋池至今也不太相信自己见到了活的神仙,虽然那家伙做自我介绍时,很坦诚。凡人又怎能在眨眼间,将一杯白水变成佳酿呢?如果是妖术,天下有长得这般干净剔透的妖怪么?不过,只要能从他那里讨来好酒,就算他是妖怪也没有关系——苏秋池对于九厥的认知,在短短的时间(超多小说阅读-在线书库)内,辗转,成型,定论。他与李淮,在九厥位居翠微山紫竹林无忧潭外的竹屋里,明明只逗留了几个时辰,为何返回家中时,家人们个个痛哭流涕地涌上来,说他已失踪了整整三日,家中早已报了官,他外公更是遣了一队精兵壮丁满长安找他。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苏秋池只能朝这句话上想象,当然,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在翠微山中的奇遇,只说自己游山玩水,忘了时间(超多小说阅读-在线书库)。这个傍晚,苏秋池少见地没有出门花天酒地,只握着那只精巧绝伦的舞马衔杯纹银壶,托着下巴,呆坐在卧房窗下。这酒壶,本被李淮那一撞,扯坏了连着壶盖的链子,但,经过九厥随手的几下摆弄,居然完好如初。那天,九厥往这壶里倒了半壶他自己酿的酒,那滋味,真真比皇帝赐的极品御酿还醇厚百倍。如今,酒已尽,香还在,可见九厥说的,怕是真话。九厥说,他乃天界酿酒仙官。因职责所在,常要下人界寻找可供酿酒的好原料,那和尚与他有私怨,趁他这次下凡之机,欲抢夺他手中的一件东西,两人纠斗三天三夜,他落了下风,只得引和尚进了紫竹林,以竹叶为替身遁了形迹,谁知那和尚仍不罢休,也以同样的阵法,将身魂放入竹叶,入了另一端空间,穷追不舍。二人正在凡人不可见的虚无之空中斗得难分难解时,亏得被李淮引来的苏秋池误打误撞,破了那和尚的替身,这才替他解了围。那和尚遭此一击,伤了元气,起码一个月才可恢复。在九厥的竹屋里,苏秋池与李淮听了他这一席话,被弄得糊里糊涂,继而又被九厥稀里糊涂地送出了紫竹林,安然回到了一马平川的翠微山外。苏秋池记得,他上马回望,九厥还在不远处朝他们微笑摆手,再回头,那片慑人心魄的湖蓝头发,已不知去向,好像那刚刚冲自己挥手而笑的人,只是个幻影。李淮的神情,与苏秋池如出一辙,只是比他更显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紫竹林,无忧潭,九厥,这一切竟像个梦一般不真实。想到这儿,苏秋池突然握紧了酒壶,从身上摸出了一个小小锦囊,看看,猛然起身,冲出了房门。锦囊是临别时,九厥分赠与他和李淮的,里头装了一只竹叶编成的蜻蜓与一个方口小瓷瓶。他说,他怕被打扰,所以居住的紫竹林,按伏羲先天八卦阵设了结界,将这片竹林与正常的空间错隔开来,他们的误入,不过是机缘巧合,若想再次造访他,只要入山之后,将无忧潭的水洒到竹蜻蜓上,这蜻蜓便会替他们引路。匆匆进了翠微山,苏秋池照九厥所说,打开瓷瓶,洒水于竹蜻蜓上,眨眼间,竹蜻蜓便如活的一般振翅飞起,朝山林深处而去。【007】九厥的竹屋里,有人比苏秋池早到,正与九厥把酒对饮,相谈甚欢。“你你你……”苏秋池风疾雨骤地冲进去,一手指着李淮,一手抓过桌上的酒壶,用力一摇,旋即跺脚道,“你们居然把酒都喝光了!在我缺席的时候!”他的抓狂模样,吓得那引路的竹蜻蜓一溜烟地飞出了窗外,差点撞到窗框上。李淮倒镇定自若地举着杯子,故意微微一笑:“苏公子从来就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缺席也无所谓。”苏秋池作势要去揍他,被九厥笑着拦下,说:“寒舍别的没有,酒可是要多少有多少。苏公子大可放心。”听了这话,苏秋池脸上即刻多云转晴,笑嘻嘻地对九厥道:“好神仙,那就赶紧多多地拿出来吧!”“上辈子你必是淹死在酒缸里的货色。”李淮斯斯文文地擦了擦嘴角,放下酒杯,“这里的酒,被你这山猪一般的粗人喝了,都是浪费!”“姓李的,不要以为长得好看就不挨打!”苏秋池几时被人这样奚落过,火冒三丈地冲上去,一拳朝李淮的面门击去。谁料李淮神兽极是利落,闪身一避的当口右手已然捏住了苏秋池的右腕,一用力苏秋池便真如山猪般嚎叫起来,干脆整个人扑倒在李淮身上,两人在地上滚爬厮打,拳来脚往,一身好衣裳被尘土染得乌七八糟,煞是丢脸。九厥也不劝架,反倒是抱着酒壶退到一旁,指着他二人嗤嗤笑道:“果真是一对冤孽!我这小屋,许多年不曾这么热闹了。”那两人打来打去见没人劝架,反而无趣了,各自骂骂咧咧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苏秋池黑着一只眼圈,俊生生的脸上印上一枚鞋印,捂着乌青的嘴角吼道:“你个泼皮猴子!没听过打人不打脸么!这样毁我,我还如何去万花楼混!”“你当真是山猪变的!竟还用上了牙!早晚将你宰了做腊肉!”李淮吸溜着被苏秋池打红的鼻头,举着右胳膊,上头清楚印着一排牙印,恨恨地骂。“哈哈哈!”九厥笑得倒在了躺椅上,十足地幸灾乐祸。直到他觉察到苏秋池跟李淮齐齐投向他的愤怒眼神里,有了一致对外的默契时,方才止住笑坐起身,清清嗓子道:“这个嘛……俗话讲,不打不相识。俗话还讲,今生冤家,来世夫妻。前世夫妻,今生冤家。你们也算有缘了。”“夫妻?!”苏秋池与李淮对视一眼,同时朝对方大力啐了一口,“呸!”“我无断袖之癖。”“我无龙阳之好。”九厥笑眯眯地看着这对不约而同的冤家,“很默契。”“喂,今天我来不是听你讲这些丧气话的。”苏秋池再无耐心,上去揪住九厥道,“赶紧拿上十坛八坛好酒来!不然,神仙我也不买账,烧了你的小破屋,哼!”话音刚落,便有个十岁左右的垂髻小儿,端着一壶酒走进屋来,一身干净利落的白布衫上,印着黑色花纹,神态安详,眼有慧光,看上去似与一般的小孩有些不同。九厥向二人介绍道,“我家书童,兰亭。”兰亭朝二人微一颔首,也不多说话,放下酒壶,侧立一旁。醇厚甘冽的香味,自壶口漏出,闻者无不垂涎。苏秋池顾不得满脸伤,扑上去揭开壶盖便要往嘴里倒。可是,一滴都没有。他奇怪了,拿下酒壶用力摇了摇,确是听到有酒荡漾的声音,闭一只眼朝里窥看,满的,可是再往嘴里倒,酒壶分明又空了。李淮夺过酒壶,却也跟苏秋池一般,看得到喝不到。“今后若想随意畅饮我家的好酒,可是有规矩的。”九厥狡黠地拿过酒壶,“之前请你们喝酒,算为感谢你们救我之恩。从这壶酒起,可不是想喝便能喝的了。”“你要收多少银子?”苏秋池反应很快。自打他尝了九厥的手艺,别家的酒再惹不起他的兴趣,为了此等美酒,给再多钱他也愿意。李淮将他推到一旁,只说:“他给多少,我给双倍!”“你们果真同仇敌忾呢。”九厥故作为难地摊摊手,“我的规矩是,每个人赋诗一首,若我看得满意,从今以后,美酒任君饮。”苏秋池与李淮对视一眼,又异口同声道:“给银子行不?”“不行。”九厥摇头,“哪怕你二人一人一句,也可。”苏秋池此生最不擅长的便是吟诗作对,在那边抓耳挠腮的李淮,估计也是跟他同样的货色吧。美酒当前,苏秋池将腹内仅有的文采翻来覆去倒腾了半响,终于憋了一句——千里循香来。这厢的李淮,抓掉了一把头发,接了一句——笑对酒中影。“千里循香来,笑对酒中影。”九厥怔了片刻,旋即一挑眉,笑道,“无功无过,中庸中庸。”苏秋池与李淮臊红了脸,只恨平日里不听先生的话,多学点文字功夫。“兰亭,你来填上后两句。”他对兰亭招手。兰亭从旁取了笔墨,铺到桌上,不假思索地写下——“千里循香来,笑对酒中影。金枝摇玉叶,巾帼斗须眉。”见了这最后一句,李淮的脸上迅速闪过一丝慌张。“哈哈,这打油诗也算勉强。”九厥笑着举起那张宣纸,摸摸兰亭的头,“也罢,算他们过关吧。”兰亭咧嘴一笑,点头。苏秋池瞥了一眼兰亭写下的诗句,对古玩字画颇有心得的她,只觉那寥寥二十字,竟字字有变化,既有浮云之飘逸,又见游龙之矫健,回转旋绕,从容自若,若非亲眼见到,他绝不相信此手笔竟出自一个十岁小儿之手。“这……这……你字写得真好!”苏秋池千言万语,终是化成了一句。兰亭冲他笑,并不说话。李淮对书法虽不精通,可也觉得这幅字气势出众,不似凡品,也向兰亭竖起了大拇指,问:“兰亭,你这一手好书法,可是你家主人教的?”“我如何教得了他。”九厥忙澄清,“兰亭的本事,浑然天成。”也对,他九厥不是天上的神仙么,能当神仙的书童,自然也不能是普通人。一番折腾后,几人围桌而坐,兰亭端上了几个精致的小菜酒香菜热,几人就着窗外斜阳,听着归鸟鸣唱,举箸弹杯,畅所欲言。如愿以偿的苏秋池在喝光了三壶酒之后,醉眼迷蒙地望着九厥,傻问:“你真是……什什么酿酒仙官?”“你真是个娘们儿!人家都说了自己是神仙,你还问!”酒量不济的李淮,摇摇晃晃推了他一把,口齿不清地靠在他身上,慢慢滑在了地上,抱着苏秋池的腿当枕头。“喂……我觉得九厥很眼熟呢……你也很眼熟……你们是不是欠过我很多钱?”苏秋池戳着李淮的脑袋,“你个男人……长得比女人还秀气……力气比我还大……我觉得我们好像啊!”“放屁!谁跟你像了……你那么丑!九厥比较好看……”李淮捶了他一拳。九厥含笑看着这两只醉猫,摇摇头,逐一将他们扶入里间的床铺上,盖好被子,吹灭灯烛,轻声关上房门。竹屋外,夜色已重,星月稀疏,从空中遗漏下来的几束淡淡光彩,细致地染在青紫的竹屋上,光与暗,融合得恰恰好。院子的竹篱前,几树桂花正开放在它们最好的时刻,幽香入腑,惹人流连。院子里没有桌椅,九厥背靠桂树就地而坐,身下一张芦席,落了些桂花瓣,星星点点,一壶酒摆在面前点滴未动。他半眯着眼看远方,尽管远方只有一片昏朦的光影。“主人,可有心事?”桂树旁,兰亭小小的身影自虚空中走出,嘴没动,却清清楚楚地讲着话,稚嫩的声音就像空气的一部分。“都说了几百年了,莫叫我主人。”九厥动也不动,连眼皮都懒得掀一下,“记性这般差,难怪这么长时间(超多小说阅读-在线书库),修为没有半点长进,初见你时,是个孩童,现在还是个孩童。”兰亭不屑地撇撇嘴,说:“修为高低,对我也没什么区别。倒是你,中秋快到,如愿在即,还有什么不高兴的?”“总觉有些不妥,又讲不出是哪里。”九厥仰起头,吸索着空气里的香味,笑道,“我真是个不太中用的神仙。”“你救过很多人,包括我!哪里没用了!”兰亭不高兴了。“呵呵。”九厥睁开眼,岔开话题,“你若是修为高一些,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你也可保自己周全。”兰亭垂下头,捏着手指不说话。“那三戒和尚与我本事宿敌,自他与我皆在天界时,便有旧怨,他贬下凡后,世世与我为敌,今世最是难缠。上次被苏秋池坏了大事,他必不会善罢甘休。”九厥弹了弹他的脑门,“你最好精神些,那和尚随时会来找麻烦。”“他不是你的对手。”兰亭仔细想了许久,这么说。“对手并非三戒和尚。”九厥叹息,“是皇后武氏。”“不过一介女流。”“虽为女儿身,却是不爱脂粉爱乾坤。他比十个三戒和尚还难对付。”九厥拿起酒壶,仰头喝了一小口,拍拍兰亭的头,“不过没关系,我会保护你直到我不能保护为止。好了,去睡吧。明天的事,明天再去考虑。”“我就在这儿睡。”兰亭一屁股坐到了芦席上,紧挨着九厥躺下来,极像一直依赖主人的猫,“这样比较安心。”说完,他眼巴巴地望着九厥手里的酒壶,又道:“主人,我可以喝一点么?就一点……太香了!”九厥笑笑,翻手变了个杯子,浅浅倒了一层酒,递给他,说:“下不为例。”美酒落肚,不多时,兰亭打起了呼,每打一次呼,他的身体就小一圈,最后,化作一幅摊开的卷轴,卷首四字——兰亭集序。最后的最后,这卷轴的中间,竟渐渐凸起一个光球,呼吸般轻微颤动,一本书,自光球里显现出来,光华散去,之间那泛黄的封面上,有两个字——醒梦。凉风吹过,翻起了书页,却见那封面之下空空荡荡,整本书只余一页。九厥见状,放下饮了一般的酒,脱下外头的袍子,盖在那书上,摇头道:“没见过像你这般不长进的妖怪,沾几滴酒都会现出本相。”是,兰亭是一本书。三戒和尚要这本书,武后要这本书,之前的千百年间,想要这本书的人如过江之鲫。三生醒梦书,遥见万年事。兰亭,准确说,它应该是一直长成书本模样的妖怪。从前,它生活中一半的时间(超多小说阅读-在线书库),花在替求助于它的人观看所谓的“命轮”,也就是命运的运转上头;另一半时间(超多小说阅读-在线书库),花在从一个又一个心术不正的歹人手里逃命上头。坊间传说,将三生醒梦书化作灰,泡成水,饮下之后便成天下无双的先知者,能预知未来,操纵命运。可事实是,就算吃了它,预知命运的本事也不会转移到对方身上。这不负责任的伪消息害苦了这只妖怪。三百年前,九厥从云顶山上,救了被赤熊老妖追杀的兰亭,得知这只笨头笨脑的书妖,总是陷入不怀好意的追捕里。东晋年间,它被一个道士死追不放,要将它拿去化了配丹药,正逃命时,见山野之地有个醉酒的老书生,正挥毫泼墨,它索性将自己的原身藏进了老书生的笔下之卷。没想到,那王姓老儿才高八斗,俨然文曲转世,一身清凛之气,竟将它的妖气驱得一干二净,之后,再无人能凭它的气味找到它的下落。于是,千古流传的《兰亭集序》成了一只妖怪的栖身所,沾了这名作的光,它脸修为都有所提高,能化成人形,虽只是幼童状,它也颇满足,不仅如此,竟还有了满腹诗书气,脸名字都干脆改作了兰亭。后来遭遇赤熊老妖,也只怪它贪杯,醉倒林间露了行藏。被九厥救下之后,它视他为主人,随他回到紫竹林的居所,做了他的书童,安乐生活至今。九厥很了解兰亭,他最大的优点是好心肠,最大的弱点也是好心肠。面对那些一脸愁苦,向他求问自己未来如何的人们,他总是有求必应,将他们的求问的答案一一告知。殊不知,他每解答一个人的问题,就会烧去一页。烧完了,你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了。九厥提醒过它。本自空中来,当自空中去。我只是看不得那些悲悲戚戚的人,若些许牺牲,能改变他们的未来,也值得。兰亭这么回他。它毕竟只是一本书,哪怕称了妖怪,心里也只有那方正干净的念头。可是,知晓未来,洞悉命运,真的有意思?这是九厥暗自想了多年的问题。但,他要承认的现实是,兰亭身上的一页,曾是为他而燃尽的。两百年前,他问过兰亭一个问题——我要何时才能找到他?兰亭的答案是——千里循香来,笑对酒中影。【009】苏府里的人,都以为自家公子中了邪,自打前些日子去古煌斋买了个酒壶回来后,嗜酒如命的她,家里的酒再不见他碰半滴,古玩店万花楼之类的地方也再不见他的踪影。常讲“百无一用是书生”的他,有天夜里居然抱了一本诗集,在灯下研读半天。而且,他经常早饭都不好好吃玩便一溜烟跑出门去,归来时人是清醒的,身上却总弥漫着一股好闻的酒香。苏秋池一直认定,吸引他一次次往紫竹林里跑的,只是九厥这个未确定身份的神仙酿制的酒。李淮也是这么想的。一次误入,一壶美酒,连起三个本无交集的人。天高云阔,日暖山翠,在九厥世外桃源一般的住处,终日酒香缭绕,时不时还传出悠扬笛声。有时是在竹屋里,烧起一个小炉,将兰亭弄来的山珍放在里头温温热热地煮,三个人慢吃小酌,苏秋池与李淮总打筷子仗,永不相让,九厥便趁他们闹腾之时,捡最大最鲜的野菌吃,兰亭总是不吃饭,只站在一旁嗤嗤地笑;有时是在外头的院子里,在地上铺开一方芦席,杯碗盘碟,随性摆开,几人根本不讲什么礼数仪态,或坐或躺,连筷子都不用了,抓起香喷喷的卤牛肉直接往嘴里放,怎么自在怎么做,心无世俗,行无拘束,在看似无状的笑闹中,说古时圣人,论今日市井,天下奇闻,妙趣横生。说道兴致高昂时,苏秋池还会倒在地上蹬腿大笑,连鞋子甩出去都不知道。此处乐,不思蜀。苏秋池与李淮虽然谁都不曾讲这话,神态眼神中却写得明明白(看经典小说来——>书库)白。他们喜欢这个地方,喜欢九厥的酒,似乎也喜欢九厥这个人。次数多了,苏秋池与李淮再看彼此,好像都不似从前那般敌意浓浓了。虽然他们仍然斗嘴不休,虽然李淮依然干那在地上挖个洞骗苏秋池掉进去的把戏,虽然苏秋池也干那偷偷往李淮的酒壶里倒进半罐盐的勾当,但这一切似乎都变作了一种乐趣。曾有那么一个傍晚,酒过三巡,远处夕阳正好,一抹灿灿的金色,像海波似地层层起伏,用嘴缓慢悠远的手笔,将眼前的山水放进绮丽如画的线条里。九厥取过他的竹笛,懒懒倚靠于桂树的树干,蓝发灵动,衣袂轻扬,薄唇微启,一支青翠竹笛,飘出人间最美妙的乐章。苏秋池文采尔尔,却还粗通音律,让兰亭从屋里取出九厥的古琴,盘腿坐好,置琴膝上,借三分醉意,撩动琴弦,替九厥的笛声唱和,一笛一琴,相得益彰。那李淮听得心动,起身到了院落中央,踩着节拍,翩翩起舞,步如花开,袖似云水,眼波流转中,摇荡这微醺的风情,一颦一笑间,恍如仙子临世,哪里还有半分男儿气。笛琴谐奏,美人起舞,这三个人,不知不觉构出了世间最优美的画面。兰亭趴在窗前,严重只有窗外那难得一见的美好之景,他的笔,在纸上快速移动。若时光无法停留,就把这只属于他们三人的美好,留在画中吧。【010】今天,清晨的小雨直到午后才停住,没有眼光的翠微山,到处都是灰与白。李淮已有五天不曾来过了,苏秋池口里说着那泼猴不来才好,好酒都被他糟蹋,眼睛却不住地朝竹屋外头瞟。“不见那原价,反而不习惯了吧。”九厥轻易看穿了他,“这就对了。你若为那厮担心,才是好的。”“胡说八道!我担心一个大男人作什么!”苏秋池白他一眼。“这里没有别人,不必再装了。”九厥呵呵一笑,“自那夕阳一舞之后,你若还看不出那李淮是雄是雌,那便真是头不长眼的山猪了。”“我……”苏秋池脸一红,旋即梗起脖子道,“知道那厮是女人又如何?苏大公子平生见过的美人比吃的饭还多,那种姿色平平脾气又坏的男人婆哪轮得到我担心!”口是心非不一定是女人的专利,男人也有份。自那个傍晚,苏秋池恍觉出李淮的真实性别后,前后这么一回想,心里竟隐隐涌起一股不可言表的感觉,说是爱慕,不像,哪有人会爱上一个萍水相逢来历不明,又爱与自己作对的虎姑婆;说是欣赏,更不像,那家伙身上哪有半分过人之处?可,他就是觉得,他们两个应该在一起。与李淮相处的时间(超多小说阅读-在线书库)越长,这感觉越明显。实在奇怪。“闲着也是闲着,我替那陆槐卜上一卦吧。”九厥不再反驳他,让兰亭取了龟壳铜钱出来,摇动几下,龟壳里德铜钱叮当当滚落在桌上。“怎样?那厮该不是掉进河里被冲走了吧?”苏秋池瞪着那三枚正反不一的铜钱,脱口而出。“正正应了您老吉言。”九厥略略一望,将铜钱收起,“大凶。”苏秋池一时无言。“走!”他一把拽起苏秋池,“找她去!”“你知道她在哪里?她的名字多半都是假的!”“我是神仙!”苏秋池一直被他拽上了天,眼见着朵朵白云在脚下飞驰,他吓得闭上了眼睛。兰亭抬头望着那匆匆飞走的两人,将端在手里还未来得及上桌的小菜放回厨房,长长叹了口气,满面忧色地隐入了暗处……【011】苏秋池从没想过,自己是以穿墙这种方式,首次莅临皇宫。朱钗罗衣,环佩丁玲,一头如云秀发梳成精美娟秀的发髻,正坐在铜镜前发愣的李淮,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两人,吓得打翻了胭脂盒。“你们……”李淮诧异地捂住嘴,指着九厥与苏秋池说不出话来。听到里头有异响,紧闭的门外即刻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与急促的敲门声:“公主殿下!发生何事了!”李淮稳了稳神,厉声呵斥道:“鬼叫什么!不当心碎了一盒胭脂,退下!”外头很快没了声息。“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李淮转过身,压低声音问。“不要问一个神仙这种问题。”九厥照例给她一个不正经的笑脸。“你你你……”苏秋池张大了嘴,围着李淮转了足有十圈,“你竟是当朝公主?”见身份已不可掩藏,李淮仰起头,故作不屑地说:“对!大唐端颐公主,姓李名准。以后你最好当心些,否则怎么掉脑袋都不知道!”李淮……李准……一点之差,云泥之别。九厥环顾四周,冷笑道:“外头那些人,怕不是为了伺候你吧?”“监视。”李准望着四周紧闭的门窗,苦笑,“你既是无所不知的神仙,该知道此处已被彻底封死,有进无出。”“他们为什么将你软禁起来?”苏秋池突觉事态严重,“你是当今公主呢!”“五日前,武后下了懿旨,要我和亲突厥。出嫁前,我不得离开宫门半步。”李准面无表情,与那曾经嬉笑怒骂刁蛮顽皮的“李淮”判若两人,“朝廷收到消息,东突厥二十四酋恐有反心,西突厥语吐蕃来往甚密,前狼后虎,大唐边境,危机重重。”“蛮夷滋事,与你有何关系!”苏秋池急问。“当年文成公主和亲吐蕃,换来两边交好,边境安稳。如今,怕是要我也担此重任吧。”李准把玩着衣裙上的玉佩,冷笑。“我虽美度多少史书,也知道文成公主不过是宗室女,并非真正皇裔,而你身为堂堂公主,你娘就是皇后,怎舍得下此旨意!”苏秋池不信有母亲会将女儿往火坑推。李准抬头,镇定地说:“我并非皇上与皇后的血脉。胜负本是皇上近身侍卫,官拜怀化将军。十年前,秋狩之时,我父亲自一条怪蟒扣下,救了不自量力的皇帝一命,可他自己却葬身蟒腹。皇帝念先父死得惨烈,在生时又精忠正直,再念我娘早逝,孤女无依,遂破例收我为义女,赐国姓,封端颐公主。自我入宫起,武后初时尚待我如亲女,可自从见过我掌心的梅花印记后,她态度大变,不再与我亲近,我每长一岁,她看我的眼神便阴冷一份。个中缘由,我至今也不明白(看经典小说来——>书库)。总之,现在大好时机在眼前,她正好借机拔掉我这眼中钉吧。”说罢,李准摊开右手掌,掌心上,五点细细的朱砂痣刚好排成一朵娇艳的梅花。“这女人有病!”苏秋池恼了,“莫非她是妒忌这花儿好看?!”借机端详了那梅花印一番,淡淡道:“武后还是昭仪时,为夺皇后之位,曾亲手害死了自己尚在襁褓的亲女,之后嫁祸给王皇后,终令大怒的李治废了王皇后。从此,武后平步青云,权倾天下。我听说,那位早夭的小公主,右掌心便有一朵梅花朱砂印。”说道这儿,他看向李准,“你也倒霉,如此凑巧之事被你摊上。对于死去的亲女,武后一直有个重重的心结。你凭空入了宫,武后再一见你的梅花印,加上你本是武将之女,性格刚毅,不守礼数,她必以为你是上天派来向她寻仇的妖孽。以武后的狠辣,能留你到现在,已是你福厚。”九厥一番入情入理的分析,点醒梦中人。李准银牙紧咬,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荒唐!”苏秋池暗骂。“随我走吧。”九厥朝她伸出手,“皇宫不是你的地方。”“不行。”李准摇头,看着苏秋池道,“我若逃了,苏家必被治个欺君之罪,满门抄斩。他外公也会被牵连。”“你昏头了么?”苏秋池瞪大了眼睛,“谁知道我来过?我可是跟着这个神仙穿墙进来的!”“我听一些老宫女讲,皇后身边有一妖僧,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只要你来过我身边,他便能从任何凡人看不到的蛛丝马迹中知道你的身份。”李准深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挤出个揶揄的笑容,“虽然我与你这呆子没有什么交情,你还总惹我生厌,但,若因我害你们全家不得善终,这样的事,我做不出。你们快走吧。”她将九厥与苏秋池往外推,“今后定有机会再与你们把酒言欢,弄乐起舞。”“少废话!”九厥少见地露了怒气,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另一手抓住苏秋池,“都跟我走!”拉扯中,九厥的手触到李准右腕的翡翠镯,不禁皱了皱眉头,旋即又归于平静,拉住二人穿墙出宫而去。九厥没有带他们回紫竹林,更加没有飞去任何一个天远地远的地方避难,他们就在长安城水桶巷的民居里住了下来。人越多的地方,越容易掩藏形迹。离敌人越近的地方,越容易被忽略。九厥这么说。苏秋池始终还是担心李准说的话,怕给家人惹来麻烦,没敢马上回苏府,打算过些时日,确定没有什么风吹草动后再回家。兰亭也跟了过来,细心照顾他们的起居。蜗居于水桶巷的第三天,乔装外出透气的李准与苏秋池,发现长安城里多了许多自边境逃回的难民,个个疲惫不堪,伤痕累累,那些妇人怀中的幼儿,个个骨瘦如柴,有些还断了手脚,凄哭不止。李准与苏秋池看的憋闷,将身上所有音量都给了他们后,二人一路无言,郁郁返回。不多时,东突厥二十四酋叛乱的消息,传遍了长安,边关战火四起。再传来的,竟是唐军节节败退的战报。情势危急,朝廷再征重兵,皇帝遵武后之建议,率三十万大军,反击东突厥。今天,中秋佳节。尽管边塞战火熊熊,长安城仍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这个晚上,他们听说了两个消息——第一,裴行俭大军将于明日发兵突厥。第二,皇帝派了大队人马,包围了苏府,以及苏秋池外公所在的宰相府,说是在这两处发现了突厥奸细。兰亭做了一大桌子佳肴,九厥替李准与苏秋池斟酒,这对冤家,这餐饭却吃的异乎寻常地安静,一言不发。九厥也很沉默,潦草喝了几杯酒后,道:“中秋佳节,总该有些节日庆祝。我替你们准备了一台皮影戏,出来看看吧。看完之后,你们要做什么,请便。”苏秋池与李准放下碗筷,愣愣地看他。外头的院落,早已置好了布幕,两个皮影匠人整理着箱子里那些薄如蝉翼的人偶物事,两个专管奏乐的正摆弄着二胡与竖笛。这出戏,苏秋池与李淮从前都未看过。讲的内容也倒新鲜——天界中,有位专管酿酒的仙童,只因失手误杀了那偷仙酒喝的雪狸猫,招致那畜生的主人,专管天界四门进出的守固星君的报复。这守固星君,仗势乃天后胞弟,终日游手好闲,性格乖僻,心术不正,为了给他养的狸猫出气,竟背着天界众仙,将这本自妖怪修成的仙童打回原形不说,还欲将之投入丹炉中毁个彻底,幸而被路过的镇守北方天门的大力金甲神阻止。这金甲神神职低微,且最好杯中之物,平素没有几个朋友,但那仙童知他秉性忠耿正直,虽然鲁莽,却有善心,于是常分一些仙酒与他解馋,一来二去,算成莫逆。金甲神将守固星君的罪行禀告于天帝,天帝大怒,但念及天后颜面,只罚他的小舅子闭门思过。仙童虽是避过一劫,金甲神却没那般的运气。就在一个中秋之夜,金甲神又醉了酒,正在天门下酣睡时,守固星君伺机而出,竟将他推下凡间,入六道轮回不说,还施法将金甲神的元灵劈成两半,誓要这碍眼之人永世不得返回天庭。后来罪行败露,天帝不顾天后恳求,将守固星君逐入轮回,再不得踏足天界半步。而那元灵被分成阴阳两半的金甲神,亦转世为一男一女,流落红尘,世世循环。那仙童则苦心修炼多年,待到成为能独当一面的酿酒仙官时,他以寻酿酒原料之名,于尘世中寻找金甲神转生的一对男女。但,只因金甲神是意外坠入凡间,身上没有堕天印,要找到他,实非易事。那仙官千百年来,都在人间兜兜转转,他知道,只要在九百九十年后的中秋,寻到金甲神转世的一对男女,从他们身上取出阴阳各半的元灵,合二为一,金甲神便可回归天界,重掌神职。这场皮影,在那仙官在一座名叫“翠微”的山里偶遇的一对男女时,结束。遣退了皮影戏班,四方的院落里,只余九厥与苏秋池、李准三人,还有空中那一弯镰刀般细利的月亮。苏秋池与李准呆呆看着刚刚那布幕所在的位置,仿佛那场皮影还在继续。“真的么?”他们二人,又一次异口同声。“我用了近千年时间(超多小说阅读-在线书库),赌窝能找到你们。”九厥的蓝发,在夜色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华,“可见,我赢了。”“这……哪里会有这般的事情……”李准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看着苏秋池,“我与他,各是天神的一半元灵?”九厥点头,说:“随我回天庭复职吧,大力金甲神。”说罢,便朝他们伸出手去。“等等!”苏秋池突然挡开他的手,像踩了毒蛇似地跳到一旁,“我没打算过跟你回什么天庭。”九厥一怔。“我不知道什么金甲神,我只知道我叫苏秋池,我爹与外公,还有我苏家上下几百口,现在正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这必是武后搞的鬼。我不可能不管他们的死活,跟你上什么破天庭当什么破神仙!”苏秋池从未用这么严肃而慎重的口吻说过话,“我今夜一直在想的,只有一个问题,就是如何救我家人与水火。别的,我一点兴趣都没有。”李准第一次用佩服的眼光看着苏秋池,开口道:“不管那戏里说的是真是假。我所知道的是,过去与将来对我都不重要。过去已成既定,多想无益,将来尚未发生,多想也无无益,我看重的,只是我的现在。我能把握的,也是现在。过去的我,将来的我,都不及现在的我。九厥,你的好意,心领了。”她朝他明媚一笑,“我从未像现在这般,确定自己要去做什么。如果可以,我们能不能当那场皮影戏,只是一场皮影戏?”“过去的我,将来的我,都不及现在的我……”九厥喃喃重复着李准的话。李准与苏秋池,生平终于有了真正的默契,对望一眼,毫不犹豫地朝大门走去。这时,兰亭突然现了身,手里捧着两杯酒,挡在他二人面前。“小鬼,饯别酒么?”苏秋池一挑眉。“以后好好服侍你家主人,他是个好人。或者好神仙。”李准对着兰亭附耳,说罢两人端起了那两杯倒映着夜色的美酒。然而,九厥一个箭步上来,打翻了他们的酒杯,二人正错愕,他背过身朝屋里走去,只对他们扔了一个字:“走!”天渐微明时,兰亭站在烛火熄去的房间里,望着那立在窗前的高挑身影,问:“只要他二人一死,金甲神的元灵便能脱离而去,你便能带其返回天庭。为何不让他们饮下毒酒?这是让金甲神归来的唯一方法。如今错过,再无机会……唉,你等了九百九十年哪!当初我见你与他们那般亲近,便担心你无法动手。果然……”“兰亭……”他低唤了一声,声音暗哑无比,“他二人刚才说的话,提醒了我,我似乎犯了一个错误。”“什么错误?”“他现在是苏秋池,她现在是李准,是不是金甲神,又有什么要紧?”天边的第一缕晨光轻抚着九厥俊美却略显苍白的面孔,“重要的是现在,不是过去,也不是未来。这么简单的道理,我竟现在才明白(看经典小说来——>书库)。”话音未落,他突觉一阵眩晕,身子摇摇欲坠,眼前的一切,都化成了迷离的烟尘。“主人!”兰亭惊叫一声,冲了上去。【013】招展的帅旗上,印着硕大威武的“裴”字。三十万大军,士气高昂,浩浩荡荡。有人欢呼,有人垂泪,衣鞋干粮,不断塞到即将走入一场生死之战的亲人与爱人手里。一碗一碗的酒,喝光,又斟满。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苏秋池敲敲自己身上的战甲,冲九厥笑:“威风吧?”同样一身戎装的李准,朝苏秋池撇嘴,说:“也不知是谁在皇上面前吓得话都说不清楚!”“我那是太激动了!”苏秋池狠狠纠正她。昨夜,他们做了人生中最大的一个决定。李准领着苏秋池,抱着必死之心,回到皇宫,为自己偷跑出宫的事,向皇帝负荆请罪。在武后发难之前,李准抢先向皇帝请命,恳求大唐皇帝,准许她这个公主披挂上阵,随裴行俭将军同赴关外,扫荡突厥,将功折罪。若不能立下战功,则埋尸关外,永不返中土。苏秋池也同时请命,身为大唐子民,又是宰相之后,更当杀敌报国。冠冕堂皇,合情合理。皇帝没有反对的理由,武后也没有。远征突厥战事凶险,几人能全身而退?正大光明除了那块心病,也不必担心旁人闲话,自然准奏。很快,围在苏府与宰相府外的官兵,撤得一个不剩。前夜,两座府邸上的凶多吉少,在一场金銮请命的壮举之后,化为乌有。“这是去打仗,不是去喝酒。”九厥看着苏秋池得意的模样,笑问:“不后悔?”“我可能是脑子突然生了病。哈哈。不过,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替我家解围,恐怕也到了该实实在在干点正事的时候了。”苏秋池用力挠了挠头,“如果这次能打败突厥人,我看我爹与外公再不会骂我败家子了。灭了突厥贼子,我踩是真正的长安小霸王!对不对?”九厥笑着点点头,千言万语只化成一个动作,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早日凯旋。”“待我们凯旋回朝之时,你必要备上几壶好酒,我们再欢歌畅饮,笑谈天下。”李准翻身上马,一身银白战甲熠熠生辉,她冲九厥嫣然一笑,“紫竹林里的时光,神仙也不及。我们只是有血有肉的俗人,如果这样的生活是神仙眼中的堕落,那我情愿留恋红尘,无药可救。”“说得好。”九厥释然地朝她挥挥手,“那壶酒,我等你们回来喝。”“喂,我发了誓了。”苏秋池突然从行囊里取出那把舞马衔杯纹银壶,摇了几摇,大声说,“打败突厥兵之前,我再不沾酒,这个酒壶我带在身上,只等回来时灌上你为我们准备的庆功酒。”九厥拿过那酒壶,从怀里掏出一个卷成细卷的薄纸,塞进酒壶还给苏秋池,笑:“千里循香来,笑对酒中影。珍重。”大军远去,空留尘土,送别的人,直到再也看不见亲人的影子方才抹泪散去,此去是生里亦或是死别,不敢多想。【014】城郊野地中,九厥的脸色越发苍白,他没有驾云,只是步行,而此刻,连步行也没了力气,坐在一块大石上微微喘息。“出来吧。你等这刻不是很久了么?”他冷笑,似自言自语。身后的老树旁,三戒和尚现了身形,脸上尽是得意。“守固星君,你连转世成了和尚,都做不到心底澄明。”九厥斜睨了与他一眼,“脸腐神草都用上了。”“呵呵,你没有想到我会将腐神草的毒液炼成毒刺,暗藏于李准的镯子上吧。”三戒大笑,“你与那丫头如此亲近,她有难,你必援手。你以为能逃出生夭,其实一切皆在我的计算之下。”这和尚也算是心机费劲了,连生在西溟幽海的毒潭深处的腐神草也找了来,一旦被这种草的毒液沾上,任何妖怪,不论修为高低,成了人还是成了仙,都会法力尽失,打回原形,无药可救。“我说过,早晚收了你这妖孽。”三戒看着身体已开始虚化的九厥,阴笑。“你以为你赢了?”九厥泛紫的嘴唇,费力地扬起,腐神草的毒液,已彻底侵蚀了他的身体与元灵。“你若肯交出三生醒梦书,我还可应允你,不毁去你的原身。”三戒脸色一变,从袍下抽出了一把锋利短刀,“你若还执迷不悟……”“休想。”九厥连正眼也不屑看他。世界开始摇晃,天与地好像都换了位置,九厥终是支持不住,倒在地上,身体越发虚化,无数七色光点从里头溃散而出。他看到的,最后的画面,是夕阳下,桂树旁,酒香横溢,有人抚琴,有人起舞……一只青铜酒爵,被一层温柔的湖蓝光芒围绕,古朴典雅,静静躺在地上。“可恶!”三戒大怒,举起短刀便朝那酒爵劈了下去。“住手!”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015】大明宫最隐秘的地宫中,兰亭与武后做了一笔交易。他会给出武后最想得到的一个答案,条件是,将那只酒爵完好无缺地沉入翠微山中的荷塘下,三十年内,不得动它分毫。尤其是那三戒和尚,不得入翠微山一步。武后应允。这个条件,易如反掌。“其实,皇后娘娘的问题,你自己早已有了答案。”这是兰亭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三生醒梦书最后一次的燃烧,火光分外冥想,似一场隆重的告别。那落在地上的灰烬里,显出几排字来——明月当空,君临天下。本自空来,当回空去。一阵暗风不知从哪里拂来,地上的灰烬,四散消失。地上,只留一卷《兰亭集序》。武后长长出了一口气,仿佛一辈子都不曾呼吸过一般。翌日,两个便装打扮的侍卫,带着一个锦盒,往翠微山上的荷塘而去……【016】调露元年,裴行俭大军压境,顺利平定东突厥二十四酋之乱,然,大唐军士亦伤亡惨重,众多战死的将领兵丁,大多马革裹尸,魂留关外。在运返长安的部分家书遗物中,一把舞马衔杯纹银壶,尤为显眼,那酒壶里,放的却不是酒,而是一幅画。有幸存的兵士说,这酒壶的主人,听说是高官之后,主动请缨,出关杀敌。他常与一白甲小将并肩杀敌,英勇无比。然,在突厥人的一次偷袭中,他们所在的军队误入陷阱,二人连杀几十名敌将,可终因敌众我寡,整队兵士全军覆没。野蛮残暴的敌军为了泄愤,还一把火烧了阵亡唐军的遗体。据说那场大火,竟烧了三天三夜,甚为惨烈。而此举更加激发了大唐军队的士气,众人化悲愤为神勇,用最短的时间(超多小说阅读-在线书库)击溃了突厥叛军。至载初元年,武后登基,称圣神皇帝,改国号为周。李唐天下,终成武氏囊中之物。【017】神龙元年,东都洛阳,上阳宫内。她觉得自己真的老了,铜镜里的白发,多得快要漫出来似的,暖炉烧得熊熊,却驱不去讨厌的寒意。她遣退了所有的宫女和太监,只在偌大的宫殿里,留下自己,与面前那不起而来的青衣男子。“你就是那只酒爵啊。”她对于这位访客的身份,毫不讶异,倒是回想起了许多快被遗忘的过往。人老了,就爱回忆。“你的头发真好看啊。上天将最美的颜色给它了。”她微微笑,额头眼角的皱纹深重得像刻上去的。“我是来致谢的。”男子缓缓道,“无论当年你做过什么,你终究是守信之人,让我有了几十年安稳时光,在荷塘之下吸天地灵气,重修人身。”他顿了顿,问,“三戒和尚呢?”她想了许久,才说:“他啊,好像不多时就疯了。我见这和尚麻烦,砍了他的头。”这就对了。腐神草虽然害他不浅,可这妖草还有个习性,对施毒者亦有反噬之效,虽不至于让对方法力尽失,落个疯疯癫癫,却是一定的。害人必害己,这条俗气的道理,任何时候都是有效的。“你若不来,许多事我都不记得了。”她略佝偻着身体,拄着龙头拐杖,走到殿外的廊上,望着脚下那一片笼于深夜的城池,眼神浑浊而空茫。他站在她身后,问:“今时今日,你依然站在最高的地方。不过我想知道,从这里看下去,你看见了什么?”她怔了许久,说:“空。”他浅浅一笑,道:“我该告辞了。后会无期。”翌日,大周皇帝武则天,病逝上阳宫,终年八十二岁。有传女皇病逝前,下过一道密旨。内容为何,未曾泄露。只是,那块本该立于乾陵之外,刻满武氏一生政绩的石碑,被换作一块空无一字的无字碑……有人说,女皇入葬之时,枕下垫的是一本《兰亭集序》,真迹。【018】他去了苏府。虽然现在的它,已是一座废宅。宅中的后院里,离着一座小小的衣冠冢。年代久远,连冢前的石碑上的刻字都肮脏模糊得看不清了。他从袖中取出了三壶酒,逐一摆在冢前。第一壶酒,敬给一本书。它是妖怪,但有名字,叫兰亭。第二壶酒,敬给一个叫李准的女人。她金枝玉叶,巾帼不让须眉。第三壶酒,敬给一个叫苏秋池的男人。长安小霸王,名副其实。任何一本史书上,都没有他们的名字。但是,他们比任何人都值得被记住。因为,那是一群遵从了自己真心的意愿,诚恳地挥洒生命的人。他朝冢前的石碑上略一拂袖,两排干净俊秀的字迹替代了之前的混乱肮脏——千里循香来,笑对酒中影。“这壶酒,我总归还是要与你们喝的。”男子举起手里的酒壶,一饮而尽。【尾声】“我偶尔还是会想,当年到底有没有做错。”九厥坐在我对面,手里拿着一个鸡腿,半响也没下口,“如果我让他们喝下那杯毒酒,现在,他们本该好好的活在天界,做他们的大力金甲神。”“当神仙就是幸福么?我不觉得。”我大口吃着面条,我喜欢这个小饭店里的面。九厥笑笑,不说话。“最要紧的是,每个人都应清楚,现在应该做什么。执著过去,空想未来,我都不欣赏。”我咽下面条,口齿不清,“总之,我可以与你打赌,就算时光倒回,你依然会阻止苏李二人喝下毒酒,他们俩依然会选择杀敌为国。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你们都在不知不觉中,明白(看经典小说来——>书库)了‘现在’的重要性。”“呵呵,所以你从来没兴趣窥看自己的未来。”他把鸡腿塞进嘴里,两眼望着窗外,努力做出吃得很香的样子。“喂,别这样啦。虽然你暂时找不到他们,不过照我看,你上次遇到他们,是等了一千年,算起来,从唐朝到现在,也差不多一千年了,我看,也该遇到他们了吧。”我鼓励般地拍了拍他的肩头。他突然变了脸色,眼神落在他的右肩上,旋即五官扭曲地冲我吼:“你能不能洗了手再碰我!”他那件刚买的,价值不菲的名牌衬衫上,印了五个油光光的指印。我连面汤都没喝就逃之夭夭了,后头是穷追不舍的九厥,边跑边吼:“赔我钱!”饭店外头,一个导游领着一队游客朝这边走来。游客里,一对年轻男女正吵得不可开交,“踩了你一脚而已,用不用这么大惊小怪啊?跟个娘们儿似的!”“死三八,换我踩你一脚试试!!”“你敢骂我三八!”“骂你又怎样,你打我啊?!”“你当我不敢么!!”一时间(超多小说阅读-在线书库),整条街都被他们折腾得鸡飞狗跳,热闹非凡。我发现九厥不追我了,他站在街边,兀自望着那对男女呆呆出神。好吧,我知道,我是出了名的金乌鸦嘴,说什么中什么。我想,这次我得一个人先回家了。离开西安之前,我买了一个舞马衔杯纹银壶的仿制品,下个月是九厥的生日,这个当礼物正好。关键是便宜……坐在机舱里,我无聊地翻看着杂志。渐渐地,我觉得有些不妥。一种被人窥看的感觉,攫住了我。我突然抬头,四下看去,身边的乘客们看书的看书,睡觉的睡觉,并无异常。难道是我面条吃多了,消化不良导致精神不济?我甩甩脑袋,赶紧闭目养神。心下只盼飞机快些抵达。话说我不在的这几天,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将不停完全交给胖子瘦子大力,实在不能让我放心。只盼回去之后,我的店没被火烧没被水淹,没被相关单位查封就好……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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