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冰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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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林不知,事情是如何发展到这个地步的。

他潜入玄鸮门中,并被那有凶神恶煞之名的大魔头于十招之内制服。

本以为性命就此呜呼,十分后悔还没有给师兄师妹留下遗嘱,也没有来得及找书局要拖欠的稿费——

然而对方并没有杀害他,甚至没有折辱他,殴打他,伤害他,只是将他关了起来。

自然不是关在魔头那简朴的房间中,而是一个弥漫着中药气息的木屋。

听往来弟子的人说,此处名为药峰,这木屋,也是在药庐中普通的一间。

不安地捱过一炷香时间,才有人开了木屋的门。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抬手直接封他经脉,才弄清醒了展林的觉魂,使他能自由行动、却不能有任何反抗的力量。

展林活动了酸痛的手腕,尚未说话,那老人便搭他脉搏,探了一探。

他凝重,摇头:“你们都是这个法子练吗?东练西练,基础都不稳……暴殄天物啊!”

经脉被封,展林此刻是什么都使不出,和寻常百姓没什么区别。

他倒镇定,虽不知为何他要说“你们”,此刻见对方并无杀意,出声问:“不知老人家有何要干?”

“你叫展林?”叶靖鹰坐在他对面,长长白胡子垂到膝上,随着呼吸,轻轻地晃,令展林不由得想到榕树的须根,老人声音苍老,缓缓,“师从定清?”

展林问:“您认得我师父?”

“我年轻时候,曾同定清有过一段交情,”叶靖鹰缓声,“只不过时移势易……后来见面次数变少了。”

他上了玄鸮门,闭门不出,研究长生之道;

定清守着清水派,百年如一日,匡扶正义,除邪惩恶。

展林说:“师父仙逝多年,我曾在他牌位前递过拜师茶。他老人家修为深厚,我不过是侥幸学得他留下的一点皮毛,如今技不如人,有辱师门。”

此番镇定地答着,展林心慌慌,只担忧地想,不知青青师妹如何。

这玄鸮门中当真卧虎藏龙,她现在的伤还没有完全好,若是被人发觉,少不了一场恶斗;若是旁人也便罢了,迎面撞上傅惊尘的话——

后果不堪设想。

“的确是些皮毛,”叶靖鹰说,“但凡你有他十分之一,此刻也不会被轻易掳到此处。”

展林惭愧。

“现在你们啊,真是,来一个送一个……瞧瞧这个样子,将来还怎么继承定清遗志,斩杀妖魔呢?指望用爱感化么?当真是话本子看多了,”叶靖鹰重重叹气,起身,摇头,“这可真是……”

他摇头,踱着方步离开。

夜来风清星稀。

傅惊尘站在木廊上,飒飒秋叶落于脚旁。

听见声音,他侧身,看到叶靖鹰那一张苍老的脸。

“这三年来,你让所有玄鸮门的弟子避着清水派走,命令下去,不许伤他们一分一毫,为避其冲突,甚至不允许任何玄鸮门弟子同清水派弟子见面,”叶靖鹰缓声说,“我起初觉事有蹊跷,后来听长阳说,他无意间看到,那边有个女徒弟,排行第六,和青青生得别无二致——”

傅惊尘说:“您既已猜到来龙去脉,又何必此刻问我。若是您当初早告诉我,清水派中有迷毂枝,如今大家都还能轻松些。”

——若早早知晓,还能早早送青青回去。

只是不知她,现今何处,是否已经“回”到这里。

还是说,在更远的未来。

无人知道。

占卜测算亦不得,这是违背天道的事情,每每起卦,草断茎折。

“迷毂枝?”叶靖鹰惨淡一笑,“我也不曾想到——定清怀有此物,却从未用过。”

他以为……若真有迷毂枝,定清会不顾一切地回溯时光,将他的徒弟芳初救回人世。

傅惊尘此刻已经了解到许多关于定清的事情。

这个,很有可能给了青青异眼的男人。

百余年前,天下分裂,群雄割据,逐鹿中原,天子无能,各藩各势力皆占地为王,分做大大小小多个国家。

那原本受命于天的天子,也被人于睡梦中闷杀。

此大逆不道之举有违天意,天道震怒,降下灾祸,惩戒百姓。

而巫蛊及妖术在此刻横行,饿殍遍野,民不聊生,怨生妖,恶生魔,战争混乱之际,亦是妖魔鬼怪横行之时。

定清此时降生于世。

没有高贵的身世,亦非某某星、某某神、某某仙来凡间度化,他只是一个出生于农户之间的凡人。

父母贫穷,但十分恩爱,给了村中唯一秀才两碗米,给他换了一个名字,孟行安,意为行程安定。

天资聪慧的孟行安,自小念书识字快,脑袋也灵活,小小年纪便和父母一同做活。

五岁那年,他被某游历的道人看中,带去修习。父母固然不舍,却也含泪放手。

定清这个名字,便是道人取的。

十八岁时,定清已学成,开始游历诸国,一路斩妖除魔,锄强扶弱;二十四岁时,父母双双过世,他安葬完人间至亲,开始访游各大修炼门派。

百余年前的门派,阶级固化尚未有今日如此严重,面对“切磋”或“讨论道法”者,总体还是呈欢迎的;不像如今,若是师出无名,又无金银财宝、珍稀礼物相送,上门了,连高人的面都见不到,就被其他弟子拦下,当叫花子或打秋风的,赶出二里地去。

彼时定清布衣铁剑,草鞋上山,依次礼貌造访,白眼有之,钦佩亦有之——

待二十六岁时,便只剩下了钦佩。

因为这世上,无人再能胜过他。

二十八岁这件,定清去了灵气稀薄、少无人烟、山路崎岖且妖兽多的晋翠山,建立清水派,并埋葬了他追随的第一个道人,奉起为师,灵位供奉在大殿上。

清水派的这清水之名,有人说,取之于“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也有人说,上善若水,定清是希望荡尽天下污浊,令众生善如清水。

定清收徒授课,不论家世,不论过往,不问性别及种族,只要有向善之心,且承诺再不做恶,纵使是妖类造访,定清亦愿指点一二,从不曾有半分歧视。

关于他收女徒弟此事,其余门派多有微词。

倒不是说女子不能修道,而是当初的环境,习惯性以性别定不同的授课,美其名曰“因性别制宜”。

实际上,那些刀斧和体修之流,直接言明不许女弟子修习,直接武断地绝了这条路;再加之,彼时为防止师徒乱/伦之丑事,也多是男教男,女授女。

定清打破了这一准则,他不仅会收女徒弟,还用心教授,刀斧画戟,只要弟子想学,无论男女,一并耐心传授之。

甚至不拘泥于门派传承,有其他门派的弟子跑来请教,他亦细心指点;也正因此,不少门派中,渐渐也开始出现了练刀练斧的女修,才能陆续传承下去,出现更多的女修习刀弄斧。

截止到他三十岁这年,从未有过任何糟糕传闻。

三十岁这年,定清例行于人间游历。

在边陲客栈歇脚时,偶遇了刚出海棠宗的女弟子芳初。

芳初彼时初出茅庐,按照师父给的任务,正欲第一次行采补之事,不料想,对方竟是傲龙派的人,见她美色,心生恶念,欲将她绑回山中。

恶斗中,定清看不下去,起身阻止。

他见芳初骨骼清奇,天赋异禀,是个万里挑一的人才。

若是她继续修海棠宗合/欢之术法,虽短时间内颇有进益,可时间久了,却会影响她得道之心;在人间空有一身功法,注定难登三宝殿。

末法时代,几乎无人能成仙,奇才难寻。

定清不忍此熠熠明珠蒙尘,也不想强迫她,便提出,若她想求道成仙,可以转拜在他门下,他必然会竭尽所能、悉心教导。

这是给她的选择。

芳初毫不犹豫地选择转拜他为师,随他回清水派修习。

定清只当她弃暗投明、确有一颗求道虔诚之心,十分欣慰;却不曾想,不到两年,这聪慧的小徒弟便大胆地采走了他的元阳。

——原来,从一开始,芳初拜他做师父,便是眼馋他的修为和元阳之身。

这已经是百年前的事了,其中具体如何,唯有两个当事人清楚。

此事之所以闹得沸沸扬扬,还是因芳初那在海棠宗的师父,忽然间杀到清水派中要人,发现了芳初衣衫不整、踉踉跄跄地从定清房中离开。

一传十、十传百。

此等大不韪之事,不胫而走,顿时沸沸扬扬,定清名声随之一落千丈,以至于清水派其余的女弟子,也遭受非议,被人恶意揣测。

——谁知这女弟子是不是第一个呢?

人性如此,谁会信定清当真是清白的呢?他一个男人,几乎没有敌手,这样的人,想杀谁都是易如反掌,没有任何东西能约束他、制衡他——谁不害怕?

谁不想除之而后快?

叶靖鹰至今还记得,定清如何平息众怒。

从头至尾,他不曾说过一句芳初的不是,只平静地说是自己道心不稳,方犯下如此恶事;

有好友想为他开脱,询问他,是否是走火入魔?抑或者那曾是海棠宗的芳初,可是暗算了他?

定清只摇头,坚持,说是自己对芳初动了心。

此事绝无暗算一说,是他自己的错,委屈了芳初。

他着布衣,在大殿中对供奉的先师长跪七天七夜,又愿接受他亲手规定的“犯/淫”之剑刑。

受足七七四十九日刑罚后,定清执芳初手而立,宣布要与她结为伴侣。

纵遭天下骂名,遗臭万年。

直至芳初祭剑而亡。

叶靖鹰同定清交际绝算不上深,但百年过去,定清当初的那些好友,也都渐渐陨落了。

尚在这世间,知道此事来龙去脉、知道他为人的,只剩下叶靖鹰一个人了。

——现在又加上一个傅惊尘。

用珍稀灵药和叶靖鹰做交换,换来这桩秘辛。

叶靖鹰不知道傅惊尘想做些什么,为何忽然对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感兴趣。

旁人不知,傅惊尘却知晓。

若当初定清对那芳初无情,纵使被暗算失了元阳,虽会受惩罚,也会揽下罪名,在之后却绝不会再与她夫妻相称。

既然有情,以定清的本领,想阻止芳初祭剑,用迷毂枝即可——

可他没用。

那迷毂枝代代相传到如今,没想到还是清水派的小丫头片子用上了。

想起前尘往事,叶靖鹰不禁一阵唏嘘。

唏嘘过后,唯有物是人非的空虚。

星河鹭起,叶靖鹰又问傅惊尘:“你既怕干扰到清水派,怕影响青青;如今为何又把这男人关起来?莫不是青青叫他一声师兄,你这个做哥哥的,便觉心中不适?”

“胡说什么,我是那般沉不住气的人么?”傅惊尘说,“不过我看到他第一眼起,便想要把他关起来。冥冥之中,我想,这大约是让青青来看我的契机。”

“双生台那里已经关了一个清水派的人,”叶靖鹰提醒他,“现如今温丽妃已死,她同胞的姐,也命悬一线,你既不让人杀她,又不去医救她,到底怎么想的?”

傅惊尘说:“遵从天意吧。”

这几年来,最与天道做对的他,为了青青顺利地“回返”,竟也开始遵从天意。

双生台关着的温华君,是天意要她来此斩杀温丽妃,也是天意让她重伤昏迷、被人发觉,关在双生台中。

傅惊尘得到回禀时,忍不住想,这是否就是青青“穿越”的契机?

是否在此刻,温华君不治身亡而死,她才会逆转时光,企图找到救下她的办法?

他按兵不动,今夜又在双生台看到了展林。

这个青青曾脱口而出的“四师兄”。

傅惊尘直觉需要拘留他。

或许,为了拯救温华君和展林,青青才会如此急迫地想进玄鸮门?

玄鸮门中,唯有十二年一开山门时收的内门弟子才可携带家属,而上一次开山门,只有傅惊尘入内——所以她才要扮作他的妹妹,在他身边混入玄鸮门,只为收集玄鸮门的情报,以便日后进入。

左思右想,唯有此揣测最可行。

叶靖鹰对傅惊尘的“天意论”不置可否。

夜深了,早就到了该歇息的时刻;

他背过身,蹒跚脚步:“若找到青青……能否让我这把老骨头,再见她一面?”

傅惊尘说:“那是自然。”

叶靖鹰伛偻着背:“不知我是否还有再见到她那一日。”

眼看他独身下楼,傅惊尘静默片刻,方推开木门。

这原是王不留睡的房间,一应陈设都旧了。

自从他搬走后,这边便空下来。

叶靖鹰没有再收其他弟子。

蓝琴也走了。

一年前,蓝琴自玄鸮门中夜逃,下落不明。

只后来听人讲,曾在孟国见过她,说她腿脚已经好了,不再跛足,且进步良多,功法深厚,有傲龙派弟子同她交手,竟被她活生生掐断脖子,饮了生魂。

她一直在找金开野的下落。

而那黑魔……在傅惊尘伺以那几个德高望重之人的生魂后,也悄然离开玄鸮门。

傅惊尘隐约察觉黑魔同蓝琴达成某种交易,一如曾经的他舍命救青青。

但暂且按下不表——

三月前,青无忧铲除傲龙派安插来的探子,刚愎自用,梁长阳为救青无忧,下落不明,已过去三月有余,卓木和石山差了多人去寻,都不曾找到他。

风吹冷冷过,隐约又听男子不正常、恍若痴儿的笑声,傅惊尘跨过门槛,踏入房中。

被封了经脉的展林坐在木椅上,看到他,猛然站起:“铁牛兄,我想此事多有误会,还请你先帮我解开——”

“四师兄,”傅惊尘温声说,“请坐——在下原名傅惊尘,任铁牛乃行走江湖的化名。我年轻气盛时,略做了些错事,迫不得已,才掩去真实姓名,还请见谅。”

展林慢慢回忆起傅惊尘做过的残暴之事。

屠杀整个白衣派,放火烧峰,整个传承就此断绝;残忍折磨傲龙派掌门、甚至烤了对方的心肝肺,再喂食给掌门吃;杀死海棠宗的玉杏仙姑……后又凌迟那些欲联手绞杀傅惊尘的正道人士。

如此骇人听闻之事,到傅惊尘口中,竟都剩下轻飘飘的一句“略做了些错事。”

炭炉上的水煮开了,傅惊尘取一块叠好的方帕,握住壶柄,自然地以热水泡茶,微笑问展林:“这边许久不曾住人,条件略寒酸了些——这边暂且无好茶,弟子们劳作一日,此刻都已经睡下,我也不忍扰他们美梦,差他们去取,眼下只有这铁观音,还望不要嫌弃。”

展林心想这人还挺客气。

他老老实实地说:“不知傅兄年龄几何,只看相貌,大约要比我年长几岁,’师兄’二字,实不敢当。”

傅惊尘一顿,手中热水偏移,落了几点在桌上,他平静:“你当得起。”

沸水冲泡开卷曲的铁观音,清清苦香。

先为展林斟了茶水,傅惊尘方温声问他此刻身体状况,只字不提他来此用意。

展林起初还有些警惕,只想着,就算死也不能连累清水派的师兄师姐师妹师弟们。

哪里想到对方不曾相问,时间久了,这颗心正犹豫着要不要放下去,忽又听傅惊尘漫不经心地问。

“昔日我曾与令派青青师妹有过一面之缘,不知如今过去这些时日,她功法是否有了进益?”

展林眼皮一跳:“为何傅兄忽问起青青?”

“没什么,”傅惊尘微笑,“只是我幼妹近期顽劣,不肯好好用功。我想,令师妹和我妹妹年纪差距不多,脾气又相似,若有机会,还想虚心请教,令派教导师妹的法子。”

展林听得愣了神,一时间竟有些摸不准。

听傅惊尘的语气,难道——难道这里还有个“青青师妹”?

他一时间糊涂了,也不知做何判断。

待见到师妹……这些话一定要同青青说起。

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展林若无其事地笑,说了些“都是师妹自己用功”之类的场面话,堪堪将此事揭过。

傅惊尘笑:“听你的语气,令派师兄师妹颇为相亲相爱,想必那青青师妹,也必然十分依赖于你。”

他每每提青青,展林都心惊肉跳,唯恐对方觉出异样:“我师门凋敝,又清贫孤弱,几个师妹都是我们一把……亲手带大的,情谊上,自然要比旁人亲厚些。”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在“亲厚”两个字出来后,傅惊尘的笑容似乎有些不真诚了。

不,他一直不真诚,只是在展林说出这些后,看起来有些不悦。

类比的话,有些像……被抢了蛋的鹰?

“原来如此,青梅竹马,自然和亲兄妹一般,”傅惊尘笑着为展林斟茶,“或者说,如父亦如兄,其情谊,自然是我这个外人所不能理解的。这些年来,四师兄辛苦了。”

展林哪里敢让他倒。

看这笑容,他总疑心,傅惊尘不是倒茶水,而是哐哐往他杯中放毒药。

背上蹭蹭地生着冷汗,展林不停喝茶掩饰。

傅惊尘看他一杯接一杯,亦未说些什么。

又稍稍坐一坐,末了,礼貌彬彬地说难得重逢,还请他在此多多小留几日,好好探讨教导妹妹之法。

展林:“……”

不愧是大魔头,连变相软禁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待傅惊尘走后,展林才松了口气。

他喝了太多太多水,不多时便觉有些三急。房中虽有溺盆,但他嫌弃脏污,断然不肯用的,想也未想,便开门出去,寻找茅厕,顺带着走了一圈,才发觉自己竟被符咒困住了——

活动范围仅限于此房间和茅厕之中,若想再出去,皆如被什么泡沫隔开,软绵绵的,阻挡他外出。

写过多次强/取豪夺话本子的展林,第一次面对实打实的软禁,彻底傻了眼。

和这个相比,他更担心青青。

——以大魔头这平静疯掉的精神状态,青青啊青青!你快些跑啊!!!

千万别让他抓到!!!

思考间,站在廊上,忽听有人毕恭毕敬:“师尊,弟子有一事相禀。”

是青无忧。

展林心中一紧,直觉对方说的“事情”和青青有关。

他靠近了,想去偷听。

但——

“无忧,”傅惊尘制止青无忧,“下去说。”

只听青无忧重重脚步声,声音远去,离开药庐。

展林什么都听不到。

四下张望,也见不到人影。

一片寂静。

待下楼,傅惊尘方问:“我不是要你面壁思过么?”

青无忧拱手:“此事紧急,有男子擅闯双生台,救走了关在房间内的那女人。”

傅惊尘问:“男子?是何相貌?”

青无忧答:“看不清,是个少年郎,陌生脸庞。”

傅惊尘思索。

男子,年轻的少年郎。

清水派中,唯一能对得上号的,只有最小的那个师弟,名唤谢垂星。

容貌倒是不错,清秀寡言,不过十分抠门。

他皱眉,问:“你看着他将人带走?”

青无忧犹豫:“……弟子也阻止了,不过,只打了他半掌,叫他逃走了……是弟子无能,没有追上——”

“啪!”

傅惊尘重重抬手,扇他一巴掌。

青无忧不敢说话。

傅惊尘拧眉:“我说过多少次?不许对清水派的人动手,现下连为师的话也不听了么?”

青无忧垂脸,右脸颊火辣辣一个掌痕,又疼又愧,低声:“所以无忧特来向师尊请罪,我立刻就将功折罪,将那少年擒拿——”

“啪——”

重重一巴掌,又扇在他左脸上。

傅惊尘冷声:“还要再犯错?”

两个脸颊高高红肿,青无忧顿悟,立刻:“我马上让人放松戒严——下令,绝不伤害那清水派弟子。”

不听傅惊尘回答,青无忧急急解释:“师尊勿动怒,那人穿着我玄鸮门弟子的服饰,我只当是傲龙派的探子未清,未曾想到他们会是……无忧考虑不周,还请师尊恕罪。”

许久不听声音。

他忐忑不安抬头,看傅惊尘正平和望他。

傅惊尘拍一拍他肩膀,声音缓和许多:“脸还痛么?”

得到尊敬的师尊关心,青无忧顿时落泪。

男子汉,又怎能轻易流泪?他摇头,说不痛,这些是无忧应得的。

青无忧现在心中愧意顿生。

原本想试探着问问师尊,除他和师弟外,师尊可也曾教授过其他弟子?怎么那个人,会师尊您的功法?

现下浓浓愧疚,青无忧也不想问了。

师尊教谁,那就是谁天大的幸运;他不过是个弟子,又怎能干涉师尊的决定呢?

师尊就像父亲,而自古以来,向来都是父亲说什么,儿子做什么即可。

“你和无虑是我亲自挑选的弟子,也只有你们两个,得我悉心教导。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也不过时一凡夫俗子,望你们二子成龙,”傅惊尘慢慢地说,“我既希望你二人有出息,平时对你们的管束,也严格了些。思来想去,或许是我对你们太过——”

“没有,没有,”青无忧摇头,他急切开口,“我知自己性格急躁,沉不住气,师尊教导的是。如今扇我巴掌,也是想我多多有出息,您视我和师弟如自己的孩子,自然会恨铁不成钢,是我们做得不够好……才令师尊如此动怒。这两巴掌是我应得的,您该多打我几下,好让我知道教训,下次莫再犯此等错误。”

傅惊尘笑了。

“知错能改,便是好孩子,”他从袖间取出一装药的小瓷瓶,递给青无忧,“这里有些伤药,拿去擦在伤痕处,今夜过去,伤痕便消了。无论怎么说,你如今暂管那些符修的弟子,莫失了颜面。”

青无忧颤手接过那瓷瓶,哽咽:“我的一切全都是师尊给的,无忧感激不尽,此后行事必当谨慎,绝不丢了师尊您的颜面。”

“去吧,”傅惊尘微笑,“师尊相信你会成为我第一个得道的徒儿。”

青无忧顶两个巴掌痕,捧着傅惊尘随手给的伤药,眼含热泪,感激不尽地离开。

唯独傅惊尘仰首望月。

又是一年秋。

黄叶落尽木芙蓉,难送鸿雁寄秋风。

与此同时,花又青唇角含血,咽下两口腥甜,以手背小心翼翼擦拭掉,装作若无其事地疾驰,一路出了玄鸮门,急急奔到玄武山上,将气息奄奄的大师姐,小心翼翼地递给二师兄方回燕。

三师姐楚吟歌治疗术最好,一搭手,试探大师姐脉搏,骤然大惊。

“不好,”她眉头紧皱,压抑,“大师姐魂魄有异,似乎已经脱离身体,又被什么力量定在体内……真气和脉搏都是乱的。”

花又青忍着心口窝钻心的疼痛,急急问:“我们该怎么办?”

“立刻带大师姐回家,”楚吟歌说,“你前几日给我的那个天山雪莲,我还未用,那边还有我之前炼制的固魂丹,当务之急,需先稳住大师姐魂魄,再细细为她调理。”

“好,”花又青点头,“你和五师姐先送大师姐回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让二师兄留在这里——我去玄鸮门,四师兄还在里面,我接他出来。”

方回燕想也未想,断然拒绝:“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花又青说,“如今的玄鸮门已经生变……您若此刻过去,倘若再有危险,怎么办?”

方回燕说:“正是有危险,才不能让你一人前往。”

花又青笑了:“您看,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出来了吗?反倒是四师兄落进去了。现在救他一个,我还有办法,若是再将大师兄您也搭进去了,那我可真是要一个头两个大、束手无策了。”

方回燕定定看她:“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您若不放心,就留在这里接应我们,”花又青说,“这样更稳妥——放心好啦,我不和他们打,万一出什么岔子,我立刻往外跑,保命要紧,对吗?”

方回燕叹。

一旁终于沉默的哑巴少阴,开始飞快地打起手势。

花又青认真看了半天:“你想尿尿?”

哑巴少阴:“……”

他放弃用手语沟通,歪歪扭扭地写「我跟你去」。

花又青看他的字,沉默了一下。

哑巴少阴以为她不同意,急了,继续写。

「怎么说,我也是玄鸮门的人,你们对我有救命之恩,现在这种情况,还是需要多我一个帮手」?

仔细读完,花又青笑了。

“好,”花又青点头,“那我们一块儿去——三师姐,五师姐,大师姐就交给你们了;二师兄,在这里好好守着,千万别打瞌睡喔。”

方回燕忧心看她:“一路小心。”

不知为何,经此一遭,方回燕看花又青,总觉她似乎一下子就长大了。

这也并不是坏事。

现实七日,幻境七年。

七年了,师妹此刻行事,也沉稳了许多。

只是方回燕仍旧心疼,心疼她小小年纪便要做这种事情,心疼她本该在师门中无忧无虑……神爱和她年纪相同,如今还会和谢垂星争这个争那个。

青青已经不争了。

方回燕叮嘱:“快去快回,回家后,师兄给你蒸包子吃。”

花又青笑了:“我要吃十个!”

没有过多的告别语言,她足尖点草叶,随哑巴少阴,再入玄鸮门。

方回燕站在原地,静静看她。

直到再也看不到。

草尖风吹,花又青飞到一株苍老槐树下,捂住胸口,不得已停下,缓了缓,同哑巴少阴低声说句等等——

她坐下,运息调伤。

再重的伤她也受过了,不过区区一少年,还是半掌,要不了她的命,只是火辣辣地疼。

身体一直都没好完全呢。

花又青隐约也察觉到不对劲。

之前每次出入幻境,都不似今日这般。身体的伤,一旦脱离幻境,便消失得无影踪。

这一回……就像把原来的身体带过来。

莫非、莫非是那炼丹炉中的火,还是伤到她的魂魄?

还是因为她后期魂魄本就离体,却还是坚持厮杀,长久的坚持令她魂亦带着裂口?

伤到魂魄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可眼下,大师姐虽然成功救出,可四师兄仍生死未卜。

花又青嘴唇发干,一心不能而用,暂且压下疑虑,继续疗愈身体。

哑巴少阴翻遍身体,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瓷瓶递给她,做动作,示意她快些吃下去。

小瓷瓶一看就是叶靖鹰的手笔,打开看,细细嗅,也的确是他老人家炼制的丹丸,碾开一点在手掌心,花又青低头细细闻。

是益气补血的东西,还能抚平经脉,适合她如今服用。

花又青笑了,说声谢谢,吞下那丹药。

想了想,她又折下短老柳枝,三下五除二,剔除了里面的芯子,只剩下外面一层皮,戳了洞。

“这个给你,”花又青叮嘱,“你不会说话,若是遇到危险,需要我救命,就立刻吹响它——一吹响,我就知道要救你了。”

哑巴少阴戴着面具,看不到他表情,只看他重重点头,珍惜地收起那柳皮口哨。

“走吧,”花又青给自己又上两道止痛的符咒,平稳了呼吸,“我们去救人。”

此次再入玄鸮门,便没有上次那般顺利。

方才抱走大师姐,已然惊动守卫,只是不知为何,此刻他们又撤了回去。

花又青俯在屋顶上,略略思忖,心想,大约因他们强行关了大师姐在此,如今见人劫走,心中心虚,自然不会追究——

……大概吧?

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难道因为怕和怪异,便要弃四师兄而不顾么?

还有,那个高冷腿长且走路缓慢的少年,莫名其妙地说什么“这个女人杀了温丽妃”之类的,又是什么意思?

需要想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可花又青现在脑仁突突地痛,摇摇脑袋,强迫自己稳住心神。

救四师兄要紧。

借着月色庇佑,仗着身法轻盈,花又青悄然穿行于玄鸮门中,先翻遍双生台——那个打她半掌的少年已经和衣而卧了,睡得正死,手中还攥着小瓷瓶。

她蹑手蹑脚离开,都出门了,越想越气,再度回头,狠狠地在他茶壶里放了大量巴豆粉,才神清气爽地离开。

哑巴少阴递过去桑蚕丝的手绢,比比画画,示意花又青擦手。

花又青笑:“没想到你的手绢如此精致。”

哑巴少阴局促地站着,不作声。

低头擦完手,花又青将手绢弄干净了,叠好,认真递给他:“谢谢你。”

哑巴少阴不言语,喉咙上的疤痕触目惊心。

两人继而又去翻剑宗,还有湘夫人的居所……

四师兄好歹也是个美人坯子,莫不会被湘夫人看中?

一整个玄鸮门都快翻遍了,都没有。

最后才是叶靖鹰所在的药峰。

大约运气耗光,这一次,花又青和哑巴少阴没有那么走运。刚刚踏上药峰地盘,便被王不留察觉——

花又青甚至没有认出他。

昔日话痨的银发少年,如今银发长到小腿处,仅以金环相束,满面阴沉,郁郁未有欢喜色。

他手持长剑,指住花又青和哑巴少阴二人:“又来俩送死的。”

哑巴少阴刷地一声拔出长剑,挡在花又青面前,另一只手飞快打手势——快走!

王不留冷漠:“还是个哑巴。”

他不多话,持剑刺来,两剑相格之际,只听叮叮叮,一阵金玉之声,霎时间,药峰之上,其余弟子亦被惊动,远处漆黑房间亦点燃烛灯。

——哑巴少阴剑术不错,同王不留打得有来有回,三招之内,竟未分出胜负。

花又青看他们势均力衡,一时半会谁也打不过谁,她果断决定,不留在此地,转身离开,在惊动更多人之前,先去找寻四师兄。

还剩下两个地方不曾搜寻。

药峰上自然是不能再搜寻了,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大范围不曾寻找,一个是傅惊尘曾居住的偏远居所——

第一个就排除掉这里。

傅惊尘那性格,不会平白无故地捉人关起来,就算关,也绝不会关在自己的房间中——不过也不好说,默默想,她便被关过着么一遭。

二来,花又青又担心自己触景生情。

没有和她相处记忆的傅惊尘,也不是她喜欢的那个傅惊尘啊。

停。

救命要紧,又怎能在关键时刻,囿于儿女情长。

还剩下一个,就是昔日蓝掌门所住的地方了,灵气最足的洞府。

花又青轻手轻脚,飞快逡巡一遍,才发觉这边已经很久不曾住人了,一应家具皆蒙着厚厚的尘土。

一切都弥漫着浓重的不详征兆。

她压下不安,只觉这三年的变化,用翻天覆地来形容也不为过。

匆匆忙忙翻过一遍,本以为一无所获,却冷不丁察觉,在此处小花园的假山后,不知怎么,竟多出了一道暗室,幽幽发冷。

旁人定是瞧不出,可她有异眼,定睛一看,只看石块后,赫然一片空洞,还有冰冷寒玉阶梯,曲曲折折向下。

莫非……

四师兄会被人关在这里?

花又青提心吊胆,试着打开石门。

对她来说,那些符咒并不困难,只试了几下便解开。

缓步拾级而下,只觉周围寒意沁沁,冷得她身体颤颤缩缩,仔细看,这里的地与天与墙,全是由一些珍稀寒玉坚冰铺设而成。

在这一冰室中,灵气最足之处,摆放着一具水晶棺椁。

而那水晶棺椁中,只静静地躺着……傅惊尘。

素衣黑发,眉目悠然。

看清他的脸时,花又青登时愣在原地,动弹不得,如遭雷击。

她想过,现生之中,势必会同他见面。

只是不曾想,会在这里。

花又青完全没有做好准备。

寒玉冰冷。

水晶棺椁中,傅惊尘怀中拥一件女子的衣服,手握一株半枯萎的怀梦草。

受于怀梦草的作用,此时此刻,他正安然陷入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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